梁长峨 | 致彼岸书:私奔 ——读赫尔岑手记之十九

总第1296期

图|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

一天早上,公爵夫人起床后喊她的女儿娜塔丽。见一连喊四遍都没有回声,她就上到二楼娜塔丽的卧室去看,也不见人影。大清早的,她能去哪儿?平常,她一直是大门不出的,也没见她同谁有过交往呀!此时,公爵夫人凶巴巴、急火火地叫来佣人,问:“娜塔丽去哪儿?”被逼了半天佣人们才不得不说:“她深夜同赫尔岑走了。”

公爵夫人十分震惊,但她一切都明白了。

赫尔岑是公爵夫人的亲侄子。娜塔丽是公爵夫人的养女。

为什么收一个养女呢?公爵夫人曾有两个女儿,先后都出嫁了。但她们不是因为爱情,而是为了摆脱她的冷酷和家长制的压迫。可怜两人都死于头一次分娩。然而,大女儿死了,她不去向遗体告别;二女儿死了,她也不去向遗体告别,连她自己丈夫死了,她都一样的冷酷。到后来,她的一个弟弟死了,侄儿来报丧,没张口,她就制止,既不愿听死亡消息,更不愿知道临终前种种细节。这是怎样心肠冷硬的女人呀!

如此连串打击,并没有使她变得温柔善良些,相反却使她变得心更冷酷坚硬,性格更阴阳怪气。她同剩下的兄弟们也不和睦。

公爵夫人是因为感到无聊,为了稍稍充实一点深宅大院的空落,不至太冷寂,才像人们收留一只小狗一样收养当时8岁的娜塔丽。所以,娜塔丽在这里,听不到一句温暖的话,看不到一丝温柔的目光,得不到一点爱抚。公爵夫人经常板着脸,吹毛求疵,使这孤女觉得她可怖,根本不敢去依偎在她的身旁。家里仆人和客人对她也大都视而不见,“把她看做是一件多余的东西”。她感到那么可怜孤独无依无靠。人们经常能够看见,她接连几个小时忧郁地坐在一个地方不动。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她心中一直回响着极度忧伤的音符,从来没有消除过,以致她才12岁就想死。

赫尔岑是一个天性善良、敏感、富有同情心的人。自从父亲领着他去公爵夫人家一趟,尽管后来并不常去,可在他脑海里总是经常浮现娜塔丽的影子。他说:“我很可怜这个老是那么忧伤和孤独地坐在窗口的女孩。”她知道娜塔丽一定活得很苦。

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姑姑公爵夫人了。他小的时候最怕见她。他接受不了公爵夫人那种冷酷、严厉、挑剔和阴阳怪气。他说:“在她家里我不能自由呼吸,我在她家总感到不自在,我就像一只被逮住的兔子,老是不安地东张西望,想赶紧溜走。”

对自己的亲侄子都如此,能想象她对养女好吗?

四年后的一天,赫尔岑不无担心地说:“望着这个12岁的小姑娘的苍白的脸,望着她围有黑圈的大眼睛,望着她那慵懒困倦和永远的忧伤的样子,很多人会认为她是一个注定要过早夭折的痨病鬼,一个从小就被死神看中的牺牲品……”

娜塔丽后来对赫尔岑也说:“要不是我遇见了你,从而救了我,也许我……”

没错。是赫尔岑同情和善良的心抚慰了她,让她认识到世间有好人,活着有希望。尽管赫尔岑去公爵夫人家不多,同她并不经常见面。她却感到有一个惦念、同情和温暖自己的人,即使相隔千里,也如近在咫尺。

然而,这时的赫尔岑还只是比她大五岁的刚上大学的学生,无法救她于苦海之中。

娜塔丽还要在黑暗中度着漫长的岁月。在这些岁月里,“她周围都是混账的伪君子、自命不凡的亲属、枯燥乏味的修士司祭、胖胖的牧师太太,以及那个虚情假意地算是保护她的女陪伴。她不让她走出屋前那个长满荒草的凄凉的庭院,以及屋后那个小花园。她除了感伤以外,她的精神寄托究竟在哪里呢?”“公爵夫人不但要她束腰,而且还要把她的心灵束缚住,不让她裸露任何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当伤心的时候,她非要她装出开心的样子;当想哭的时候,她非要她笑;她还逼她对不感兴趣的东西装出一副关切的样子,总之,要她经常假惺惺地虚与委蛇。”

该读书的年龄早到了。娜塔丽说:“希望上学的迫切愿望,憋得我透不过气来,除了上学以外,我什么也不羡慕。”而公爵夫人却以“过早读书没有好处”为借口,不让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接受任何教育。后来,她受到人们的责备不胜其数,才安排娜塔丽的学习,但以尽可能少花钱为准。

不曾想随便以最低价格请来的老师,却“结出了令人惊叹的成果”,娜塔丽在学习上“一点就通”,就这也没能引起公爵夫人的好感。

很快,娜塔丽就掌握了许多知识,也能读懂各种文学书籍,尤其思想认知的成熟,远为同龄人所不及。赫尔岑同她交谈中,对她的进步和聪慧非常惊讶。

这样,慢慢地,赫尔岑同娜塔丽由小时候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随着一年又一年春风添新岁成为恋人。这是自然而然,缓缓生成的,就像泉水自然喷出,鲜花自然开放一样。

在行将大学毕业前,赫尔岑开始经常到公爵夫人家去。他每次去,娜塔丽似乎都很高兴,有时两颊还会陡地飞起两朵红霞,说话也活跃了,但是又会立刻回到她通常的若有所思的平静状态,呈着雕像的那种冷若冰霜的美。这不是孤傲,也不是冷漠,而是一种内心活动,别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在想什么,她只是预感到了什么,内心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催生。

1835年4月9日,赫尔岑流放前夕,娜塔丽到监狱去探望,赫尔岑发现:“在她半是童稚的脸上显露出生命的跃动……我永远记得那异样的、闪闪发亮的目光,她的整个面容改变了意义,仿佛充满了另一种思想,被另一种火焰所照亮,仿佛其中的秘密已经解开,内心的迷雾已经驱散……我们告别了十次,还是舍不得分开。”最后同娜塔丽一起去探监的赫尔岑的母亲,坚决地站了起来,准备要走,她打了哆嗦,脸色变得煞白,紧紧地,使了很大的劲,握住赫尔岑的手,含着眼泪,一再说道:“不要忘了你的妹妹。”

赫尔岑心领神会,娜塔丽出门后,他扑到床上,久久张望着房门,眼见着心中的女神远去,内心说:“不,你的哥是不会忘记你的。”

他们的爱情进展没有好心人想象的那么顺利,不可预测的风暴来了。还是1834年赫尔岑被抓起来的第二天,他的堂弟当着娜塔丽和公爵夫人的面讲了他被捕的消息。娜塔丽惊呆了,当场晕倒在地,失去了知觉。公爵夫人见此,明白了一切。从此开始进行百般阻挠。

公爵夫人的古怪让人无法捉摸。两个到了相爱年龄的男女,一个是自己的养女,一个是自己的亲侄,好事呀。公爵夫人应该巴不求得,笑得合不拢嘴呀。

再说,赫尔岑已被当局逮捕,当作“政治犯”在押,很快就要被流放。为此,赫尔岑父亲惊吓得老泪纵横,脸色苍白,双腿发抖。即使她自己不觉惊恐,她也不可怜自己的弟弟,也不忧虑亲侄儿的前程?要知道一个人一旦被专制统治者视为“政治犯”,就等于全社会在抛弃他,就等于 人生前途的毁灭。这如同地球上有一个国家一样,被定为“政治犯”的人,没有人敢同他谈恋爱,更不用谈结婚了,就是结了婚的都会离婚。赫尔岑才刚刚大学毕业,这么年轻,就被定“政治犯”,这意味一生前途的暗淡。而在这个时候,有个女孩要死要活的跟随他,作为姑姑的公爵夫人理应积极、热情、不遗余力促成这桩天作姻缘。然而,她不!

究竟是为什么呢?人们只知道,亚历山大(一世)皇帝去世,她翻箱倒柜找衣服,看穿哪一套走在大街上更能体现她公爵夫人的等级,更能显出她对皇帝的忠贞。赫尔岑被捕,她听说是因为他的自由主义的思维方式,因为他背叛正教教会和参加圣西门“教派”等等,“极为震怒”。从此,她只管叫赫尔岑是“国事犯”,是她“弟弟不幸的儿子”。如果因为这样,这老太太就如同另一个专制国家里的人为了表示对专制者的忠诚宁可断绝父子关系、夫妻关系、师生关系一样,心灵扭曲得太厉害了。

赫尔岑被流放到遥远的西伯利亚去了。公爵夫人不仅毫无怜悯之心,而且还经常在娜塔丽面前说:“大概,他不是客死他乡,就是在那里给人家结果了性命,而主要是——他在那里会把你给忘了的。”

公爵夫人在养女面前不停地说坏话,也没有动摇养女与侄儿相爱。养女的信像鹅毛一样不停地飞往西伯利亚,赫尔岑的信也像西伯利亚的雪片一样不停地飞向莫斯科。公爵夫人发现了,就严禁男女佣人给娜塔丽送信,或者帮她去寄信。

过了一两年后,人们开始谈论赫尔岑要回来了。作为姑姑的公爵夫人应该高兴,亲侄儿安全回来,经受这么漫长时间爱的艰难考验,两个孩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相爱着,理应改变态度,准备他们的婚事。她还是不!

她对人说:“如此说来,说不定,有朝一日,弟弟这个不幸的儿子会猛地推开门,走进来,还犹豫什么呢,别拖啦——赶快把她嫁出去,免得遭那个‘国事犯’,那个不信教和没有规矩的人的祸害。”

公爵夫人就准备像嫁亲生女儿似的立即把她嫁出去,光是钱就准备给她十万卢布,此外,还要留给她一笔遗产。这样的条件,在莫斯科,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找到个乘龙快婿,何况她还有公爵夫人的头衔呢。

此事儿传到娜塔丽的耳朵。她对女陪伴说,她决不接受任何人的求婚。于是,她就受到了不间断的、带有侮辱性的、毫不留情的迫害。

不同意也不行。她执意要残酷地把娜塔丽从悬崖边上推下去。

她给娜塔丽介绍一位上校军官。对于她这样的俗人说,上校军官,光彩,有前途,能为她脸上贴金。她强行拉去见面。娜塔丽到那里像雕像似的坐着一言不发。这场面多么尴尬啊!

然而,公爵夫人照样殷勤请上校军官到家里来。每次来,娜塔丽都不理不睬。上校知道姑娘十分厌恶他,就来得少了,推说有病,还暗示必须增加陪嫁。可为了把养女嫁出去,公爵夫人忍气吞声,竟答应再给一处莫斯科近郊的庄园。瞧,宁愿陪嫁这么多东西,也要把养女嫁出去,而绝对不让“国事犯”侄儿喜接良缘。世界竟有这般怪事!

看着事态发展越来越严重。娜塔丽亲自给上校军官写了一封信,直接、公开而又简单地告诉他,自己已另有所爱,她相信他的人格,不会再登门纠缠,并表示“我宁可盖上裹尸布,也不愿披上婚纱,嫁给一个我所不爱的人”。

这位军官十分知趣,就婉言谢绝了这门亲事,从此销声匿迹。

公爵夫人得知此事勃然大怒,气得差点闭过气去。她命令娜塔丽回到楼上自己房间里去,又吩咐把她的门锁上,让两名侍女坐在她门口看着她。

这还是不能罢手,她又写信让自己的几个弟弟和自己的外甥来当说客,规劝娜塔丽回心转意。赫尔岑的父亲不愿过问此事就没来参加。其他人都来了,大家热心可嘉齐心协力进行劝说。末了,娜塔丽斩钉截铁回敬大家说:“我没有对任何人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现在我不要求任何东西,也不会耍弄任何手段,我只想嫁给一个人时既不欺骗人家,也不致毁了我自己。”我不愿意的“即使把我套上锁链也休想把我抓了去”。

她太激动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从此,她更少言寡语了,每天总是目光凝睇着远方,盼望赫尔岑早日流放归来。

她想尽办法给赫尔岑寄去一封信。

接信后,赫尔岑心急如焚。他了解自己的姑姑公爵夫人心肠冷硬,性格偏执,常常一意孤行。他回忆起“公爵夫人曾杀死了自己的侍女(当然不是故意的,而是无意识的),她是在一点一滴地折磨她、摧残她、压迫她的整个生命,她用屈辱,用吹毛求疵,用粗暴的态度百般凌辱她。公爵夫人好多年都不许她出嫁,直到在她那受苦受难的脸上看出她患了肺痨,才不得已同意了”。想到这里,赫尔岑好像听到那被摧残的灵魂惊世骇人、使人永世难忘的呻吟声,好像看到这位用无声无息的悲哀的死才换来解放的惨状,不寒而栗。

于是,他决定:立即回莫斯科,解救娜塔丽。

流放期没满,他擅自逃走,会遭受更大惩罚的。但是为了娜塔丽,为了爱,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有的朋友劝他要慎重。他说:“无论是监狱,也无论是新的流放,都不能阻止我做我要做的事。”

这天,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他离开将近四年的莫斯科。当他悄悄走近公爵夫人府邸时,心激动得都快要跳出来。他不敢惊动公爵夫人,只能在边门等着,让朋友进去告知娜塔丽。

然后,请娜塔丽出来在偏僻地方,商量出走私奔计划。他们不敢久留,怕有人走漏了风声,被公爵夫人发觉,也怕警察得知。好在一切顺利,谁也不能想到,一个从流放地跑回来的人,竟会带自己的新娘私奔。

1838年5月一天,他们在一个遥远的小城教堂,在没有任何一个亲戚和朋友的陪伴下举行了婚礼。

那天太阳发出鲜红的霞光照耀着他们,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瞧,这就是我们的送行队伍!”

END
作者简介
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副总编、《华夏散文》副主编、曾任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过《今日的灵魂》《无悔岁月》《爱的心路》等随笔散文集。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