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2021-1《收获》“山河入梦”:在晋中与手艺照面(葛水平)

二十八星宿月值

专栏:山河入梦
在晋中与手艺照面
葛水平
一   手艺,一生承重的支点
  
农耕时代,自然生存,人通过什么活着?手艺。手艺能把万事万物送达远方,送向未来。
  
在山西,不只空间的概念被拓展,时间的概念也被改写。被改写的山西,大,可形容表里山河,小,可比喻姓氏大院。山西古建是山西的一个符号,许多家族,由贫瘠而富贵,有钱了就要修造自家的宅院。大院是聚气养命的地方,享乐的时候将骄恣和得意溢出院外,如果说墙内的生活是物质的后花园,那么墙外的寺庙则是一个家族的精神府邸。
  
手艺人用丰富的想象来对抗时间,他们让村庄里的人忘记了大地上满目都在的荒凉。我一直认为寺庙是村庄长出的最好的建筑,它的出现,始终没有因为土地贫瘠而寂寞简单,反而成为乡村百姓偏执的精神高地。
  
这是两个世界,宗教和世俗的世界,但又很难分清它们之间的关系。如同树木始终守在四季交替的枯荣中,宗教也是世俗生活最高处的阴晴圆缺。
屋脊明代天王  
山西的大地上有多少个村庄?村庄里岂止一座寺庙?
  
神化的痕迹和宗教的幻想给山西民间一个巨大的安慰,人们太需要这种来自宗教的体贴了,他们对虚无缥缈的东西充满感激。也许是民间书生从书本里读到过,抑或是在人寰中梦想过,神佛住的地方,它的瓦楞应该轮廓分明,光亮夺目,它的屋脊更应该是天庭欢乐。
  
历代老百姓认为琉璃对于供佛、辟邪和镇宅都有强大的正向能力,在封建社会森严的等级制度下,琉璃是民间可望不可即的重器。非壮丽无以重威,威,恰是一个满怀壮志的王朝给自己的定位。
  
童年印象中,寺庙是走远或归乡的人一个无形的客栈,走至朝南开的庙门前都要愣着看两眼,步子停顿的瞬间心里会默念着平安。回头看,老树掩映下,端着海碗坐在庙前广场说古论今的人,正说读书识字不如学一门好手艺,人们的眼睛就集体往高处望。孩子们淘气,拿起弹弓瞄准庙宇屋顶上的琉璃脊兽,年长的人站起来怒目呵斥他们。
  
生为凡人,就必须普通,因为来自普通,所以我们应该知错。
明代白琉璃龙,照壁
山西民间古城多,大院多,寺庙更多。那照壁、牌楼、香亭、寺塔、神像、供器、花坛以及镶贴在墙壁上的花砖,从内容到形式,我甚至无法成为一个完整的阅读者。文化从来都不是大众化的。就像文明的薪火传承,一定都是聪明人。看风景的人更多的是听民间富贵,很少有人看工匠手艺。也许对一个局外人来讲,内部的秩序对他们是陌生的,欲望高举的双手永远无法企及现代人所渴望的境界。
  
月亮奇异地分属于每一个人,从本质上说,贫穷的日子是没有作为的,和仅仅因为旅行而留一张相片一样。对峙才能显出意义,手艺比庙脊立得更高。
  
我想到战争、厉兵秣马、发家致富、娶妻生子,几代人的努力,几代人的争斗。山西大院在艳阳高照下给了我巨大的震撼,同样,我的脚也总是无法走入它更深层的内部。
  
麻雀飞离树梢,墙头上两只猫望着叶片一样扬走的麻雀心怀难过,而它们爪子下的院落的繁华,是手艺连成的。那些自然街巷和非规划街巷是走向外部的道路,共同构成方格网式的道路系统,连接各个院落,在院落之间进行交通疏导。手艺就停留在这些巷子的犄角旮旯里,总有人会被这样的和谐空间所感动,这是有别于现代人生活的居住。大院里的女人在旧时代都长得一个模子,杨柳身材水蛇腰,薄嘴皮儿,杏核眼淡眉毛,一袭锦衣。手艺在与他者的生命组合成一个世界的时候,大院里的世界总是会生出翅膀来。
  
过去的院子是密闭的,有专供女人的通道,女人可以在巷子里随意行走而不被阻挠。院与院之间的自发性和控制性相互统一、融合的过程中有男人的规约。
  
男人一直企图改变这个世界,他们的改变从内部开始,因此,大院内部的街巷最初都叫宅内路。匠人把手艺留在宅内路,尽量把自己固定在一个无法走开的位置上,静止、安定,唯有手艺,始终虔诚着一世烟尘。
  
反复出现的寓意,仿佛心底一遍遍回响的信念,同时也是一座巨大的精神殿堂。成长不仅仅存留在具体的个体身上,更是宽泛的承续环节的连接点,是寺庙、大院里的建筑寓意,它们像一道符咒,护佑着后来人。由贫穷而成为富贵的人家,富了贵了,最后告老还乡,一是要告慰自己的祖宗,再是要告慰乡党。人活着就该是来世上扬名,人一生只为炫耀而活着。
  
可谁又会想起手艺人?
  
希望像鸟儿一样飞向天空,茫然的我,于是看见了琉璃。

屋脊龙,明代:我咬我心,无法言说的疼痛

二  怀揣故乡上路
  
琉璃,被人们赋予了蓄纳佛家净土的光明与智慧的功能,它吸纳华彩却又纯净透明,美艳惊世却又来去无踪,化身万象却又亘古宁静。琉璃澄明的特质契合着佛教的“明心见性”的境界,不觉顿悟——净如琉璃,静如琉璃——照见三界之暗,照得五蕴皆空。
  
晚照下暮鼓响了,那一声响,空灵澄明,悠远浩渺。
  
“孤村树色昏残雨,远寺钟声带夕阳”,随之而来的还有晚夕中琉璃的光芒。
  
时节是大规律,之后才是人能够做什么。
唐宋时期的鸱吻  
中国建筑的屋顶形式是丰富多彩的,《周礼·考工记》中记载:“前朝后寝,左祖右社。”布局即呈现君权至上的权威。
  
琉璃最早体现的正是帝王威仪。故宫建筑屋顶满铺各色琉璃瓦件。“各色”就是等级。主殿座以黄色为主,绿色用于皇子居住区的建筑。其他蓝、紫、黑、翠以及孔雀绿、宝石蓝等五色缤纷的琉璃,多用在花园或琉璃壁上。
见过皇宫屋脊的山西富人开始偷偷摸摸用在自己家庙屋脊上。庸常生活中的小人物,需要的是更智慧的眼力。知道在时间里守候那些恒常的规矩,更懂得边缘的安妥、接纳和装模作样。“这里聚集了无数小小的有趣之点,这样不停地另生枝节,放恣,不讲理,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浪费了精力,正是中国有闲阶级一贯的态度。”(张爱玲《更衣记》)

屋脊兽
让琉璃从寂静的暗夜中苏醒,是手艺。除了寺庙建筑构件之外,历史上还诞生了一朵琉璃奇葩——“唐三彩”。
我在一所琉璃作坊听一位姓谢的师傅讲唐代烧造不同色彩的琉璃釉,需要使用不同的氧化物,如浅黄色为铁和锑,深黄色为铁,绿色为铜,蓝色为铜或钴,紫色为锰。
他和我说了一句叫我吃惊的话:琉璃烧造,要从道士寻不死药说起。
一个叫我吃惊的手艺人,他在回首岁月中突发奇想。那么宋代呢?秦观的《春日》里写道:“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屋脊上那琉璃,天水滋润,那美好,延伸到王实甫的《西厢记》里,就有了“梵王宫殿月轮高,碧琉璃瑞烟笼罩”。民间出高手,一庙堂化就死了。
手艺人生性对劳作存有一种喜好和沉迷。我在琉璃作坊看那些佛、那些俑、那些陶台的龙、凤,我同时看到了墙角切割开的明代屋脊正中的“胡人献宝”,它的眉眼都模糊了,它的脸部和手脚是“茄皮紫”,献媚的神韵还在。众多的琉璃中它吸引了我。
谢师傅在烧造琉璃的炉前,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汗水糊住了眼睛,他拽下毛巾来顺势抹一把。
我说:“我买走你那一块吧?”他看着我伸出舌头抿舔着嘴角的汗水:“你要它做甚?”我说:“因为喜欢,所以要。”他说:“那是我用来做样本的。”我说:“嗨,这么模糊的眉眼早就印在了你心里。”他一定很想听到一个女人这样对他夸奖。他扭头看着那块“胡人献宝”,说:“简单放几个钱拿走吧。”
“简单”二字是一种境界。
山西烧造琉璃的匠人正是以简单大气横行天下。
万有的缘法都是偶然凑泊的。我得到它,我便得到了我的情有独钟。那个姓谢的匠人,借用佛家的一句话,就是“因缘现身”。
  
住在近山的地方用石造屋,住在近水的地方用贝壳和着涛声造屋,住在自己心境里的人用宗教造屋。
  
晋中是山西最富庶的地方。山西的煤矿、坩子土、石英砂、铜、锰、铝土矿和方铅矿等资源极为丰富,充足的原料为琉璃的烧制营造了基础条件,山西人用琉璃造屋。琉璃瓦、脊筒、宝顶、脊兽、鸱吻、瓦当、滴水、琉璃影壁、琉璃塔、牌坊、棺罩、香炉、狮座、童枕、熏炉,中堂前几桌上的佛像、狮子、烛台、供盘,家居用的净手盆、鼓凳、缸、佛龛,继秦砖汉瓦之后,琉璃在建筑领域广泛应用的典型范例在晋中介休又入了厅堂。

琉璃烧造有两种技法,都叫琉璃却技法不同。一种就叫琉璃,一种叫珐华。此为珐华狮子

珐华筒瓦和立人

牡丹花琉璃装饰

【供图:葛水平】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1-1《收获》】

葛水平:山西作协副主席,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沁水县山神凹人,早年随祖父出山放羊,大抵达到了平淡而近自然的成长。一生追求:多学一门手艺,少求一次人。有电视剧《盘龙卧虎高山顶》《平凡的世界》。中篇小说《喊山》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它给了我从来没有梦想过的生存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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