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平生《雪落相思骨》

缘分二字,我想要它,它便触手可及。

爱情一词,我奢其一生,却求之不得。

(1)

“你愿不愿意同朕做这个交易?”

“但凡陛下吩咐,臣万死不辞。”我谦恭的伏身,手在袖下紧握成拳。

“那好,若你平安归来,朕便许你一个请求。说吧,离镜,你想要什么?”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我心中一颤,壮着胆子叩首。

“此生求一人,共结永同心。陛下,臣想要什么,您还不清楚吗?”

言罢,更加卑恭地低下头去,再不敢直视他的双眸。

他滞了一刻,或想我从不曾如此直白与他相对,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我豁了出去,这一去,连此生能否再相见都是未知,还要再等到何时。

“陛下,臣只求能与您毕生相伴。”

他眼神略微有丝柔和,缓缓开口:“离镜,你若回得来,朕便许你贵妃之位,如何?”

这样的答复,或许是他最大的让步了吧。

我再次叩首:“谢陛下。“

四年前,他在冰天雪地里轻环住我,在我耳边轻轻递语:“离镜,等我们回宫,你就是我一个人的皇后。”

后来我们果真回到了皇宫,他顺利登基做了皇帝,继承先业,铲除异己,大刀阔斧整顿朝纲,却再也不提那年许我的诺言。如今我这般求恩,才换来贵妃之位。其实,皇后如何,贵妃又如何,我求的仅是他的真心。

真心亦难求。

桓宇,我这一走,是福是祸,无从知晓。但愿你会记挂着我,但愿我还拥有你一丝真心。

既已应允了他的要求,我即刻回府收装行李,准备动身前往冰夏和亲。

很可悲,是不是?我一心系他,他安排我去和亲,我便整装待发,毫不犹豫。

他只给了我半月置办行装的时间。半月匆匆而过,出使和亲的日子也一天天迫近。

这一天,露水刚滴过第一遍,我就起身梳妆。从床前到伏案妆几边,总听说女子怀喜悦之情走步步生莲,而我脚下似有千斤重。

我走至铜镜前,就似走过一个寂寥的秋天。

一想到凤冠霞帔,所嫁之人非心之所爱,我心头一紧,再也提不起神来。女为悦己者容,已失悦己者,我松松挽了两流云髻,自顾自用青黛描画几下,全然不许侍女动手。

妆至一半,我倏地想起,出使和亲,是全他的愿;安定,是我的追求,亦是万千百姓的夙愿。

我将脸上的妆尽数褪去,拆下流云髻,重新挽为镂空檀心玉蕊髻,又插上鱼鳃骨所制之钗。刚插好,想想又觉不妥,将钗换下,又插一支墨玉簪。此簪奢华却不外显,墨玉剔透乃玉中贵族,定能显我广夏威仪。

轻拈起螺子黛为我画就远山黛,黛眉长敛,今后我便要长敛黛眉,再无人令我倾心一笑了吗?镜中云鬓花颜,我却不忍再视。一偏头,正对上一盆开在门脚一颓然破败的紫丁香。

我想我要去赴一场盛宴了。

我吩咐侍从出门,鬓间的步摇一坠一坠,步步生莲。

逶迤的仪仗队浩浩荡荡送我出城。壁若金殿的宫车后面,是一箱又一箱奇珍异宝,他真是给足了我面子。

偌大的宫车,我一人,披霞戴冠,火红的嫁衣铺满坐榻,天下最名贵的珠宝翡翠,集我于一身。惊艳夺目,光彩照人。倘若换作别人,必定会被我的模样醉的不知所然。可季桓宇,始终看我的眼神,淡淡无丝毫波澜。

这身嫁衣,我梦寐了多少次。今天终于穿上了,由他为我披上,却是嫁给旁人。

临别时,他毫无不舍。我喃喃:“桓宇,等我回来。”

他为我戴上发冠,璨然一笑:“你能回来,那是最好。”

顷刻,庞大的婚嫁队伍在冰夏使者的迎接下, 驶向那蛮荒之境。

冰夏名不虚传,即便是夏天,也是冰天雪地。冰夏一名,故由此来。

队伍刚刚驶入冰夏,就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四处茫茫一片,无法继续行驶,只得暂时停下,兵士清扫积雪,使者遣人快马加鞭回报冰夏王。

百无聊赖。

我一人掀开珠帘,坐于车檐。

使者走来颔首回报。末了道:“郡主还清入帐,帐外过于严寒,恐冻坏郡主身子。”

我摇了摇头,眼神移到一座冰山之上,微笑说:“不碍事。这里,我来过。”

(2)

使者悄然退下,留我一人在这里追忆往事。

我十一岁便进宫,本为太子选妃所荐,谁知第一天,就被同我一般大的太子季桓宇嘲讽相貌不佳,有辱门风。我气急败坏,冲过去就对十五岁的太子大打出手,“太子殿下的长相也不敢恭维,何苦损人不利己。”

后来我们被人拉开,父亲逼我向太子认罪,我宁死不肯。

季桓宇一击掌,笑道:“以后就让她伴我习武,虽然其貌不扬,可身手还不错。”

我瞪向他,看到他鼻青脸肿的样子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自此以后,太子妃三字便与我无缘,我摇身一变,成了太子与称兄道弟的侍卫。

可那时,我又怎知太子妃一位,成了我今后毕生所求。

(3)

其实他的诸君之位并非稳若泰山。他虽为皇后所生,却是双生子。双生子无长幼之分,皇后怜惜他自幼身体孱弱,便让他做当今太子,愿沾染龙气佑他一生平安。

那些年朝中动乱频繁,宫中争斗纷纭,每逢他外出,总要带上我,以保平安。

一次听闻冰夏有动乱,他率兵亲征,我伴驾左右。谁知传闻有假,我们刚到冰夏,身后的将士杀声连连,向他而来。我甩起马鞭,狠狠地朝他的坐骑身上抽去,雄马一声长嘶,绝尘而去。他焦急地在马背上大声呼喊:“离镜,染离镜,你不要命了?快跑啊!”

我一边与身后的人浴血拼杀,一边瞄准他离去的方向,紧接着抽打自己的坐骑,一瞬甩开敌军。

身后一支箭,不偏不倚,没入我的小腿,剧烈的疼痛感袭来,我紧咬牙关,去赶上桓宇。

待我赶上他的时候,冰夏下起了暴雪,他背上奄奄一息的我,藏进了一个山脚下隐蔽的山洞。

两匹马,全被杀掉充饥。马皮挂在洞口,遮挡刺骨的风。我们白天躲在山洞瑟瑟发抖,互相调笑,晚上去挖雪下尚存的植物吃完赶路。一次在皑皑白雪中,他突然欣喜若狂奔向前方,我顺着他的背影望去,一株梅花,孤傲地立在那里,粉色的花瓣衬得它不食人间烟火,美艳不可方物。而下一刻,季桓宇就轻轻于我鬓上别了一朵含苞欲放的梅花,我被这暧昧的气氛环绕羞红了脸,只听他低低开口:“离镜,等我们回宫,你就是我一个人的皇后。”

那样严寒的天气,那样寂静的时光。我与他,就在那里,慢慢滋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初恋的种子在彼此心中埋下萌发。

一路逃难虽苦于酷寒,也未曾有什么危险。

待到一座雪山上时,四面洁白恍如仙山,我转身想要与身后的季桓宇打雪仗,忽然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我有些诧异:晴天白云,怎会打雷,而面前的季桓宇下一秒就扑到了我身上,抱着我滚下了雪山。

我只记得漫天的雪峰坍塌,汹涌地袭向桓宇单薄的身躯。他紧紧地抱着我,仿佛用尽一生的气力。我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广夏,身旁的季桓宇成了万人敬仰的皇帝。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果真如此。

可那场变故仿佛硬生生地夺去了他的灵魂一般。他待我,再不似以前。昔日活泼好动的桓宇,已然换上了一派帝王之风。

有时忆起雪山上他护我的最后一刻,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和如今这个冷冰冰的皇帝联系在一起。

再后来,就成了现在。

(4)

道路被清扫完毕,使者走来请我入帐。

回忆被生生掐断,我走进帐内。心想,当年若是死在这里多好,最美的开始就让它最美的结束。

什么东西都是回忆里面最好。

队伍重新启程。

地面仍是漫天盖地的大雪,一条蜿蜒迂回的路被清理出来,通向深处的冰宫。我在绝望中,一路颠簸前行。

突然,宫车外传来一阵嘶天喊地的打杀声。

我直起身子,掀开车帘,一匹马直冲过来。马上的人抱了我就走,其余的人也不恋战,各拉一箱珠宝随后跟来。我被驼在马背上,动弹不得,大喊着要他放我下来。不知颠簸了多久,马上的人一拉缰绳,翻身下马,把我从马上抱了下来。

我刚站定脚随即大惊:“桓宇!”

“嘘”他做出小声的手势。一丛粘上的络腮胡与身上威风凛凛的虎皮令我差点儿不敢确认。

然后他悄然耳语:“朕扮强盗,劫你回宫,快把衣服换了,别让人追来。”

我大喜过望。

回朝后,桓宇将我秘密安置后,即刻下诏,因冰夏丢失和亲郡主与所赐财物,必须向广夏削地进贡,赔偿损失,以示惩戒。这样一来,冰夏实力大大削弱,一时之间不敢肆意妄为。

回到宫中,桓宇开怀大笑:“这帮愚蠢的蛮人,竟敢指名让你去和亲,天大的胆子。”

我欣喜地斟酒:“陛下见谅,臣还一度因此事责怨陛下。”

他深邃的眸子突然转向我,温柔笑道:“还自称是臣吗?离镜,你既回来,便是贵妃。”

我忙起身跪拜:“陛下,臣一时糊涂才敢与陛下谈条件,臣……”

还未等我说完,他便牵住我的手:“若朕愿意呢?”

我心头一暖,低低絮语:“那么,臣也愿意。”

于是,在我们知遇了十年的今天,我终于,在多年的坚守后,名正言顺成为他的妃。

旦日一早,桓宇带我去向太后和皇后请安。

太后只是瞟了我一眼,冷冷开口:“别把哀家的儿子们都迷坏了就好。”

我疑惑不解。

皇后忙打圆场:“今后有妹妹替皇上分忧,姐姐也便安心了。从今以后,妹妹要与姐姐我共同执掌六宫,妹妹无事要多来与姐姐坐坐才好。”

我略蹲身:“姐姐客气了,能同姐姐一同服侍皇上,是妹妹的福分,六宫事宜还请姐姐做主,妹妹才疏学浅,难以担此大任,还望姐姐见谅。”

皇后善妒,人尽皆知。若我与她争夺六宫主权,日后必定举步维艰。

桓宇转头对皇后说:“离镜初来乍到,六宫之事还是你多费神吧。”

皇后微微一笑,自然得体的颔首:“是”。

走出中宫后,我缓缓舒了一口气。

后宫深不可测,若非因为桓宇,我何必要在深宫勾心斗角不得安生。

之后的日子,果然不出所料,步步惊心。太后和皇后都不喜欢我,我心知肚明。

每逢桓宇同我单独在一起,总要怜惜地对我说:“染儿,母后和皇后有没有为难你?”

我摸上他紧锁的眉:“太后和皇后待我很好,如果皇上这眉头能打开,就再也不会有人再为难臣妾了。”

他轻轻一笑,揽我入怀。

月上柳梢头,他与我西窗夜话,对酒当歌。

酒罢阑珊时,他与我静守时光,相拥而眠。

红烛摇曳,月光皎洁,如果能这样相守时光,该有多好。

(5)

这日,太后近侍音绣来我宫中,说太后召见我,但不想惊动皇帝。

我蹙了蹙眉,太后从未单独召见过我,心下惊疑,却也不得不去。

随音绣踏入太庙后,音绣带领所有婢女太监退下,留我一人,和正在虔诚诵经的太后。

太后听到宫门关闭的声音,没有转头,叹了一声:“你来了,坐吧。”

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太后身旁的坐榻上,戒备的问:“不知太后召见臣妾,所为何事?”

太后闭着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只是指了指牌位,神色复杂的说:“去给祖宗们上上香吧”。

我愣怔,有点儿不知所措。难道这是太后叫我此番前来的目的?

虽是猜疑,手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燃了一柱清香,向牌位上的祖先一一拜祭。最后一个牌位:季桓宇。

我大惊失色,手一颤,香炉被打翻在地。

太后睁了眼,凛然厉声道:“哀家的长子,你不认识了吗?为了救你,二十岁那年早早离开人世。”

我瘫坐在地上,哭喊:“这怎么可能,那每日陪伴我的皇上呢,他是谁?他又是谁?”

太后声色俱厉:“季桓清,我的另一个儿子。染离镜,哀家的两个儿子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该让你看看真相了。”

我被宫人搀扶着,摇摇晃晃。耳边仍在回荡太后厉声之语:

“皇帝可以钟情,绝不可以专情。哀家的桓宇已经被你害死,你还要造多少孽?我广夏不需要这样的红颜祸水。”

短短的路,被我走的像一生的时光那样漫长。

我日夜相对的“季桓宇”居然是季桓清!晴天霹雳的事实,打的我的心一阵又一阵剧痛。眼前的季桓清,居然整整骗了我五年,到最后只有我一人毫不知情,像个傻子。

傍晚,他像往常一样来我宫中。

我强忍着泪看他熟悉的身影在眼前习惯性地脱下皇袍换上便衣。

他见我没有说话,便凑上前来,笑着说:“染儿今天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我怔怔一笑:“桓宇,我突然忆起旧事,那年我们在冰夏,你说等回宫后,要许我什么?”

我盯着他的脸,他闪躲仓促回道:“五年前的事了,朕都忘了,不如染儿提醒提醒,让朕兑现吧。”

我漠然应他:“只有真正的桓宇,才能兑现他的诺言。桓清,陛下,您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他眼神一凛,厉声道:“谁告诉你的?”

我惨淡一笑:“太后的话,还能有假?”

桓清愣了愣,无奈说:“染儿,朕知道瞒你是朕不对,可那年找到你们的时候,哥哥已难保性命,他恳请我不要告诉你事实,我们有着连母后都难以辨清的容貌,让你把我当作是他。染儿,这虽是哥哥的意思,但朕亦真心希望同你相伴到老,五年的时间,足够朕爱上一个如此痴心的女子。”

我止住他的话:“我不想听了,季桓清,放我出宫吧,我想去找桓宇,我不可以这么自私丢下他一个人……”

他大怒:“你疯了?哥哥已经走了。如果你暂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给你时间,让你冷静。”言罢拂袖离开。

我紧紧地咬住唇,长长的指甲因过于用力而嵌入手掌,痛入血肉,却比不上我心痛的万分之一。大片大片的泪淌在脸上,脸冰凉一片,手冰凉一片。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了桓清的妃,桓宇的弟妹。太后逐我出宫,挚爱之人离开,独自苟活于世有何意义。

入夜,我支开所有宫人,一个人慢慢地,向湖中走去。湖水渗骨地冰冷,黑夜如同鬼魅包裹着我的身躯,巨大的孤独与恐惧感袭来。

我想去陪桓宇。可越是想,眼前就不断浮现桓清的面容。

一模一样的脸,天差地别的两人。

他笑着拥我入怀,他细心为我绾发。

他批改奏章时念我,让左右替我们互通书信,我闲来无事想他,他命人在我房中挂上他的画像……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桓清。

身至湖心,我幡然顿悟。

水已漫过脖颈,刺骨冰凉。

身后有人大呼,冲进湖中。

我很欣慰,在死生抉择的一刹那,终于知道最后一刻,我想着,念着的人是谁。

(6)

整整昏迷两日,我才醒来。睁眼就看到床畔一脸冷漠的桓清。

他淡淡开口:“既然你也可以为了大哥去死,那你出宫吧,我放你走。”

我身子虚弱还未来得及起身解释,他已经大步离开。

是我不知情深缘浅,才惹得出这纠葛万分。

摊开信纸,许多想说的话溢于嘴边,提笔落下。缓缓落笔,墨迹层层渲染,荡开我一腔深情。写罢,将信交给婢女,只待桓清能读到我此时心境。

我等了许久,这半生令我最为不安的片刻。

等到子时,等来的竟是一纸废妃诏书。

太监尖利的声音划破九重宫闱的夜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妃染氏,何瑰逸之姿,独旷世以秀群。然天命不佑,屡次犯上,华而不实,难登大雅之堂。见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安得敬上宗庙?念其入宫良久,免其自戕之刑罚,贬为庶人,死生之年,不得入宫。钦此。”

接过圣旨,我颓然倒地。

刹那间的痛苦让我无法呼吸,紧紧揪着的心又沉入万丈深渊。

桓清他,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7)

养心殿中,皇上拆开皇后刚刚送来的信件,熟悉的字迹:

桓清:

我这一生,只爱桓宇。

皇上大怒,摔掉还未拆完的信封,随即下诏废贵妃,命其出宫。

可那封信,原本是这样:

桓清:

我这一生只爱桓宇。

我曾一度这样以为。

然而你给了我太多与桓宇未曾有过的回忆,一生一次的爱情。我对桓宇,也许只是年少时的喜欢。人生一梦,白云苍狗,死生之间,方才明白,我爱上的,是眼前真真切切的桓清。

今世桓清,此生一人。

信经过皇后之手,剪下第一行字粘贴在空白信纸上之后,就成了独句成页,一纸绝情。剩余的内容,皇上怕是再也看不到。皇后太了解那个她朝夕相伴的帝王,能让他动怒失去分寸的,只有那一人,或是等到再看之时,染离镜早已离开,对自己再无威胁。

(8)

他一个人,端坐台前,又来到了寝宫。

夏花盛开,明媚如她容颜。在不久前得知她离宫的刹那,他心疼不已,却因赌气不得收回成命,挽留她。帝王的不幸,亦在于金口玉言。

再过片刻,这宫中的灯便会撤下。他悲哀地想起当年的画面,那时也是此刻皎洁明月。今时不同昔日。昔日温柔缱绻,一双璧人;今时形影相吊,孤身一人。

(9)

我一个人,离开皇宫,又来到了冰夏。

我想住下来,不是为了纪念与桓宇的结束,而是为了回忆与桓清的开始。冰夏的雪总是频繁又猛烈地袭来,我的心亦如这大地一样茫茫无边无际盼不到晴天相见。日复一日的相思,绵绵无尽的想念。我静默地站在厚厚的积雪上,这雪纯白,恍惚想起他许我相伴白头的诺言。

身后突然有厚厚的积雪被踩碎的声音。

桓清?

我诧异的回头。寒风呼啸中,身着明黄缎袄凤旋图案,头戴九尾凤冠金钗步摇的女人踏雪而来。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还未质问,她已先发制人:“不是他,很失望,对不对?”

我自嘲的笑了笑:“是我多想,他不会来,他那么恨我。”

皇后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我凝视着她的脸。

仍是那么端庄不失礼仪的样子,却一脸倦容,无尽沧桑。

她失落地摸了摸脸颊:“很老是吗,我今年才二十四岁,看起来却像足了三十岁的女人。你一定不会知道,为了他,我付出了多少,以至今日,未老,色先衰。”

谈起桓清,她毫无血色的脸上突然像是有了光彩,自言自语:“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他了。”

我不愿理睬她:“既是如此,你该高兴我离宫才是,又何必辗转来这里找一个对你毫无威胁的人?”

她恨恨地盯上我:“我是该高兴,可我又多么恨你,你走了,他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你连他的心也一并带走了。染离镜,如果你当年也死在那场雪崩里,该有多好。”

我懒得开口,一个被恨蒙蔽的女人,说太多只会让她发狂。

“你要不要听一听,我们的故事?”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像是穿越到了十五岁那年,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天真的笑。

“十五岁那年,我阿玛外出御敌,不久就凯旋归来,先皇大喜,升阿玛为丞相。阿玛位高权重又战功赫赫,一时之间在朝中成了众人趋附的对象。”

“我生辰之时,父亲大摆筵席,朝中文武百官,王公贵族皆来祝贺,更有甚者,借此机会提亲。寻常之人娶了我,就意味着权倾朝野,荣华富贵。皇子娶了我,就很有可能君临天下。”

“我那时容貌出类拔萃,家世显赫,一般的王子皇孙如何能入我的眼。可他不一样,万人追捧我时,他对我视而不见,一袭青衣虽平常,可眉宇间的英气咄咄逼人,寻常衣衫到底遮不住绝代风华。”

“离席之后,我悄然跟在他身后,到了无人之处,我叫住了他,我说王爷难道就不想娶我,不想来日登上皇位?他豪迈地一笑,本王的前程,难道需要女子的铺垫?兰若姑娘请自便,本王先行告退。”

“可就是那样高傲不屑一顾的眼神,令我动了心。他唤我兰若,这可是他第一次这样唤我。”

她自顾自地笑出声来。

“后来,我求我爹将我嫁给他,我爹不同意。说自己刚刚在朝中站稳脚跟,如此便会被人议论有谋朝篡位之嫌。我哪管得了这些,那时年轻气盛,不达目的善不罢休。趁我爹不在,入宫面见皇上,请求赐婚。一纸诏书下入丞相府,阿玛不敢不遵。”

“那天十里红毯,万人祝贺,连海灯笼彻夜未眠。我上着飞霞妆,贴桃花花钿,在震天唢呐声中被抬入王府,十五年来从未那样的欣喜过。”

“晚上他在烂醉中掀开我的盖头,然后倒在一旁,沉沉睡去。我独自卸了妆,坐在床畔静静看着他,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感到满足。”

我似乎也看到了她那年出嫁的喜悦,紧紧地攥住了衣角,听她讲述嫁给桓清的情景,心疼如斯,却忘了眼前这个母仪天下的人,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我就这样成了他的嫡福晋。”

“他不爱我,我知道,可是我爱他,这就够了。”

“我们虽没有举案齐眉,琴瑟相和,却也相敬如宾。他待我始终是淡淡的,不好,不坏,只是淡淡的没有温情。我不介意,我知道,我们没有过去,没有太多的回忆来支撑爱情,但我努力做一个好福晋。他清高,我便为他周全朝事;他出战,我便请求父亲,暗中助他一臂之力。”

“我做的一切事情,都不需要他知道,我只是用尽全力的去爱他。”

“就这样过了两年安稳日子。”

“后来,先皇年老,意图传位太子。那时我阿玛位高权重,权倾朝野,先皇唯恐我阿玛谋朝篡位,对日后根基不稳的太子构成威胁。便秘召桓清,命他除去我阿玛。”

“那天,他对我格外的好,陪我登山赏花,同我对诗舞鞭,但眼里的愧疚之色轻易被我看穿。我疑心问他,他只是闪躲不语。后来,他问我如果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会不会原谅他。”

“我笑了笑说,桓清,生则同襟,死则同穴,你我一生夫妻,我怎会怪你。”

“他轻轻搂我入怀。在他的怀里,我是那样安心。这是唯一一次我们像对恩爱的夫妻。”

“即使他再怎么隐瞒,我还是知晓了我景家,除我一人,全部锒铛入狱的消息。那晚,我狠狠的看着他,问他要怎么处置家人。他沉默良久,才抬头嗫嚅,父皇已经下旨,杀无赦。”

“我冲上去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腕,渗出来血我都未曾松口,他咬着牙,安慰我说,如果这样能让你解气,你就狠狠地咬吧。”

“我到底还是松了口。他低下头愧疚的说,如我不服从父王的命令,皇阿玛会诛连及你,兰若,原谅我。”

“我硬着的心突然就化了,慢慢走过去,蹲在他的面前,然后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我突然有些好奇:“然后,你原谅了他?”

她自嘲地一笑:“是啊,我原谅了他,灭我族人的大仇,我就因为他一句不愿诛连及我的话,轻而易举地原谅了。”

“后来他待我好多了,为了弥补我,他没有纳妾,整个王府,只有我一个妻。渐渐地,外面也传闻王妃善妒,王爷惧内,他不予理睬,我也一笑了之。”

“日子若是这样下去,该多好。我从未想过成为皇后,也从未想过你的出现碎了我的梦。”

(10)

我说:“世间的事,哪桩是依我们自己的意愿来的?”

她别过了脸:“五年前,太子出战被人暗算,这件事你再清楚不过。之后,他出宫搜寻太子下落。他率良骑,深入冰夏,一处一处搜寻,后来在雪地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你和大限已至的太子。太子已无力回天,将你托付于他。他带你回朝后,皇上皇后本是不容你的,他遵太子遗言,护你周全。太子是他孪生哥哥,他待你也是格外用心。”

“你昏迷的时日,他努力学着太子的举止,语气,一遍又一遍的问我像不像,期望你醒来不会认出。”

“我真是生气,他从未对一个人,那样用心过。更何况你是一个女人,和我一样出色的女人。”

说着,她冷冷的看着我;

“然后我安慰自己,说他只是为了履行诺言。私下里,我也问过他多次,要将你如何安置。他说要先对你假装绝情,让你死心之后再为你另择夫婿,风风光光嫁出去,也算对得起哥哥。”

“太子逝世,他继位登基,我成了皇后。这段并不是由我一个女子铺垫的锦绣前程,终是实现了。”

“后来你醒来,果真把他当做季桓宇。用尽一个女子所有的真心去待他。女将出关,替他征战,甘做耳目,替他铲除异己。你每每回来身上负伤时,我都看得到他看似冷酷的外表下怜惜的心。你做着一切我曾经为他做过的事。”

“于是我再问他如何安置你的时候,他变得沉默不语。我一颗本就悬着的心忽然就慌乱了。我提醒他说染离镜是把你当季桓宇,是你未过门的嫂嫂。”

“他说朕知道,你不必多说。”

“我不再过问,可我多怕啊,我嫁给他五年从来没有那样怕过。我坐着皇后的位子仍惶惶不可终日,我知道他对我的愧疚已日渐削减。愧疚毕竟抵不过心动,我怕我没有筹码,再与你对抗。”

听到这里,我突然有些可怜起她来,同是痴心的女子。

我起身拿来一件披风,轻轻为她披在身上,她微微笑了一笑。

“其实我还是很羡慕你的,你拥有两个男子的真心。我有时很疑惑,我并不比你差,并不比你做得少,为什么我什么都得不到?”

她又叹息了一声:

“大概是我后来工于心计,不再纯真了吧。”

“我那时疯狂的嫉妒你,恨你做着我做过的一切,他唯独对你动情,这么多年的付出,我都未曾让他动心过。情爱大抵如此,不是谁付出多少,便能回报多少。”

“我没有办法,我无法控制他的感情,我只能从你身上下手。”

她愧疚地望了我一眼,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曾经派人在你征战的过程中加害于你,曾经假传皇上口谕让你死心,能用的方法我都用了,你还是默默的隐忍着。我突然有些佩服你。但你只能是我的敌人,不能心软。”

“冰夏叛乱,我暗中派人传出消息,说你是朝中的得力大将,皇帝的左膀右臂,得了你就等于得了半壁天下。冰夏王果然信以为真,急匆匆遣人来朝,指名要你和亲。桓清得闻,果断拒绝,冰夏王便兴师作乱,屠杀广夏百姓。我又在朝中集结重臣,向他施压,以你一人换广夏之和平。群臣进谏,他不得已才召你入宫,提出交易。”

我转向她:“原来如此。”

她静静地望着我,复又开口:

“你准备出嫁的前天,他来我宫中了。大半年了,他唯一一次来我宫中,就是为了向我诉苦。”

“我为他斟上满满一杯酒,听他诉说无奈和压抑了许久的,对你的感情。我笑着听,心却狠狠的疼着,我要爱一世的男人,在我这里,诉着他对另一个女子的思念。可我还得装作大度的样子,听他说他有多么不愿你去和亲,多想纳你为妃。”

“他说对不起兰若,朕不想负你,可这是朕头一次这么爱一个人。你能理解吗?”

“我宽慰的抚上他的背,我说臣妾怎么不能理解,臣妾对皇上,亦是如此。”

“他拍拍我的手,说皇后你真贤良。我笑了,一行清泪自眼角滑下,我何尝想扮作贤良,可我是皇后,帝王之家,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
     “我悄悄拭去泪,反握住他的手。看他酩酊大醉一声又一声喊你的名字。我心疼极了他。然后装作大度的样子唤醒他。为他施上在冰夏境内劫你回朝的计谋。他瞬间酒醒了一大半,一边感激我一边开始策划。”

我不解的问:“让我和亲的是你,劫我回朝的还是你,这是为何?”

她惨淡的一哼:“你以为我愿意?我实在不愿看他那么难过。我原本可以灌醉他,让你就这样嫁出去,可我做不到让他心疼至极我无动于衷。他心痛,我比他更心痛。我只能出此下策。事后我也很后悔。”

她继续说道:

“你被劫回宫后,顺利地当了贵妃,从此我的凤藻宫就再无人问津。你在我的眼皮下与皇上耳鬓厮磨,我只有每日与太后作伴,互诉衷肠。”

“我也知道太后对你不满,有意无意向太后透漏桓清怠于朝政的讯息。太后勃然大怒,于是借拜祭祖宗让你看清事实。你果然经受不住打击,投湖自尽,这真是我希望看到的结果。没想到桓清他一直暗中监视你,怕你寻死,看你投湖后,冲入湖中将你救起。”

“信的事,也是我一手制造。”

我端着的茶杯重重落地,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她像是没有瞧见我一般,继续道:

“你的信,我剪下了第一行。我终究,是拆散了你们。”

我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你真狠毒。”

她转头来看我:

“对,我是狠毒。我没有办法看着自己爱的人和别人相守到老。换做这天下的任何一个人,她都做不到,你也一样不是吗?我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你。你握住了我一生都握不到的幸福。”

(11)

我静默的坐在这雪山脚下,换上一盏新茶。

雪山皑皑,俯视着我们这两个痴情的女子,各自有各自的苦衷,各自有各自的深情,谁都没有错,错在爱上了同一个人。

我爱桓清,可眼前的景兰若,比我更爱他。爱情是自私的,所以我才感同身受。

良久,我开口:

“你走吧,告诉他我不在了,别让他找到我。”

她似是不敢相信一般,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微笑着对上她的眼,下了巨大决心:“我已经从你这里夺走了他的心,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原谅我,我不是有意要涉足这场纠葛。我想与他白头偕老,可我也知道,还有另外一个女人,更死心塌地的陪在他的身边,做着一切我能做的事,这就够了。姐姐,请代我,好生照顾他。”

闭上眼,泪汹涌而下。

她含着泪,笑了笑。

“那么,答应我,永不回宫,我才能让他死心。”

我点了点头,心疼如狂。即便知晓她来的目的,我还是愿意成全她。不是我多么伟大,只是有过相似经历,才有切肤体会。自己承受过的,何以让她人,加倍承受。

她缓缓起身,牵过马,对我点了点头,上马离开。

这样骄傲的人中凤,却在爱情一词中,伤的体无完肤。

天地间下着密集而又细小的雪花,越下越大,越下越密,四周像拉起了帐篷,将我孤身一人,裹挟其中。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我抬手接住,每一片里,都像是藏着桓清的笑容。我终于捂着眼,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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