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院——以此文敬父亲
我的大院其实没有。依稀可见的,是30年代时尚而优雅的祖父祖母还有年幼家父的留影。那些陈旧的照片,多数是天津、北平、开封等地像馆拍的。也有少数,在老屋大院下,我的爸爸周岁大小的留影。以及,几张那时候全家合影。
我出生在重庆,也没有到已经成为博物馆的老宅真实地生活。至于其他关于大院的认识,就是在每次看待自己生活的态度的时候,稍微感怀,激荡在血流中被理性、缅怀漂得发白的情绪。
这种情绪会映现的一个蔚为壮观的大院,和大院内外生龙活虎的故事。继而,这些故事如风云激荡,时隐时现的往事便渲染着、感动着、影响着我的,已经不会为世风撼动的思想。
大院,其实就是一种思想。大院,一直属于我。
曾经,在表里山河,有那样一家人。经过千年杀伐,辗转迁徙,幸存的他们由西州、甘凉,来到山西。虽然历经壮烈,历经苦难,但是,他们依旧坚韧而聪慧,诚实而自信。
元末,这家太祖其子敬信、守信、忠信做贩运小本生意,担货挑来往上党贩运潞麻和梨到祁县,再把粗布和枣贩回上党假以营生。明洪武二年,1369年,天下稍安。于是,这家人便在山清水秀的晋中一个县城定居。
和很多家庭一样,于是,他们继承千年壮烈,再次开始了平凡却又让子孙沉思的600年的家族历史。
黄河奔流入海需要5000年的路程,流经七省,唯独把魂留给山西——在壶口瀑布,几十里之外,黄河轰隆隆的咆哮,撼天恸地。其实,黄河不需要保护。回顾历史,我们会为黄河感动,涕泪交加。数以千年,黄河奔腾,经流不息。
壶口瀑布升腾的水烟,遮天蔽日,漫延浸润过去那些我们无法在读物和教科书看到的壮烈。这份壮烈,何尝,不是华夏的气魄?!
我不由五体投地——对先祖创业的艰辛,以及由你、或者他的每个普通家庭,平凡传承着的黄河文明。
这家人也开始了600年的普通却又别具神韵的文明传承。史传,他们多商于外,十余岁辄从人学贸易,俟蓄积有资,始归纳妇。期间,数度分家,迁出部分家人。到1935年,一家依然在一个大家里,和睦而次第有序地,在那个美丽而灵气的县城里生息。
经营年久,家大业大,尤以县城火神庙街附近为核心,延伸全城三、五万平。史称“半城”。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在这家人的家庭文明传承600年历史里,冒风雪,犯险阻,千里沙漠深入俄境,从两湖采办红茶,直抵欧洲腹地彼得堡、莫斯科。其商为,对于中国茶叶经济与文化的发展有过积极的作用。他们在湘鄂地方首先培植与加工制造红茶,供应华北、西北,并使红茶饮誉俄国,把中国的茶文化传播到了海外。
俄人记述道:中国红茶的贸易,使“涅而琴斯克边区的所有居民不论贫富、年长或年幼,都嗜饮砖条。”而且“所有亚洲西部的游牧民族均大量饮用砖茶,对常把砖茶当作交易的媒介”(姚贤镐《中国近代对外贸易史资料》第二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
晋商与湖广、闽南的茶农,在当时,培育和制作了最适合俄国和西亚人喝的红茶,积极组织出口外销,竞争击败印度红茶,使俄国与西亚、东欧国家人民之嗜茶风气与日俱增,“在较大程度上影响和改变了西亚与东欧游牧民族的生活习惯或饮食结构,使东方文化进一步“西渐”(李三谋《近代晋商与茶文化》《史志研究》1996年第一期)。
不仅是商贸,当时江南苏州也是晋商活跃之埠。原址“三晋会馆”的苏州“中国戏曲博物馆”——被国际建筑大师贝聿铭誉为奇迹的建筑,一个南方戏曲演出的理想舞台所在,就作为商的遗传部分,作为大院的一个符号,画在清雅的苏州。
这家人不仅经商,而且组织了中国历史上最早期的私人剧团。一时间,大院、会馆,不时紧锣密鼓中,有余音绕梁。于是,梨园雅风便成为后来满清、民国的时尚。直至今日,偶尔弟兄聚会,或琴、或鼓、或唱,家人似乎生来就琴棋书画了。
大明嘉靖年间,为防倭寇入侵江浙,山西商家以这家人约定旗号,集善射骁勇者500人,组成商军守城御敌。盖承甘凉烈士骁勇、热血,江浙地方又有记载“有山西客商善射者二三十人抗倭”。
因为儒雅,因为剽悍,因为血性,也因为情趣,这才有了晋商传说中,最为辉煌的“汇通天下”的巅峰传奇。这是堪为佳话的传奇。
商,在中国,有富不过三代之言,亦有无商不奸之谓。
在很多人看来,可能钱权交易,巧取豪夺,欺行霸市,一旦爆发,便是经商典范了。似乎,劫道是经商,计划是经商,权斗更是经商。急切之下,得钱得权者,无不是世人追捧的成功偶像。
目睹怪相,几乎无人幸免。于是,世态,就不由人不喟叹。
明开始了,明衰败了,满人入关了,“太后”东幸了,剪辫子了,红军东征了,最后,鬼子来了。
远的事情,支离破碎,倍遭战乱,已不甚清楚了。比较清晰的,是家父反复念叨着的平遥的铭贤学校,那是达成公和他的结义兄弟祥熙公,联手赠与山西子弟们绵延至今的余荫。
当然,在平遥、太古、祁县三地,这家人赈灾施粥,修路办学,更多本来湮灭的故事,却无意间,随着山西当地不断推崇晋商文化办旅游,而渐渐见诸于世。每每以此对照家父生前偶尔闲聊,对家祖、曾祖,对先人们,不由仰望。
家父晚年,最爱谈及家迁到重庆的故事。
鬼子,是在1937年底忻口会战后,侵入晋中的。那时家祖父追随达成公,远赴桂林一带筹措抗战军费公干。祖母带着年幼的家父和二叔,颠沛流离,由黄河,长江而到了重庆。
当时,家父初懂世事。谈起那时情景,若有所思。天上,有日本的飞机;地上,是仓皇逃窜的人群。生平几乎没有单独出门的祖母,牵着幼儿,抱着婴儿,在逃亡中遭遇了鬼子的飞机袭击。
和随从失散后,他们守着已经没有汽油的轿车,在攘攘的人流中,是如何的茫然?此刻,窗外,远远长江有汽笛划破夜空,解放碑的钟声在清凉的夏夜激荡,夜,晚了。
烟在夜色里明灭,我此刻感恩和庆幸,我的祖母于千难万险中,把年幼的家父和二叔,终于安全地带到了重庆,当时中国抗日战争的陪都,在一次空袭之后,得以幸运与家人团聚。
一晃,经年。
大院,确实就此遗憾地失落很久前的岁月里了。似乎,也失落在遥远的黄河岸边。
失落的,不只是曾经的大院,还有曾祖办新学,办新税的激情与梦想。当然,也有爷爷和奶奶由京津到晋豫的开风气之先的爱情。甚至,有爸爸和二叔幸福的童年,和他们兄弟勤工俭学,走向各自人生的平淡。
当然,传续600年的老屋故土,终于成为当地敛财的徒有其表的旅游胜地了。这算不算一种失落,不得而知。
如碰巧在重庆,我都会陪家父去为祖父、祖母上坟烧香。在先祖坟前,我们会随意席地坐下,谈起回老家看看一事。父亲老了,便会经常惦记遥远的故乡和曾经的老宅。
说到大院,家父每每会想起抗战前温馨而平静的幸福日子,那时,家父和二叔常在南温泉的花溪河摸鱼——在国民政府财政部的所在,他们绝无当前官二代的福气。一遇空袭警报,便是他们逃课摸鱼的日子。
家境随战乱,也随曾祖的去世,而迅速衰落。景况最差那年,家父与二叔半工半读,祖母一如以往,倔强地拒绝了高祖曾经随从们的接济。那年,曾祖在重庆去世,公祭结束,门客散尽。这个家,便在入不敷出中,历经风雨飘摇。
在艰苦卓越的岁月,是文静而坚强的奶奶,变卖家当,含辛茹苦地养育我的父辈们。天津殷氏的我的奶奶,由闺秀为世事的艰辛,支撑了我们家族。每次,我随家父在重庆井口一座葱郁的小山上,拜祭先祖结束,他总会若有所思,娓娓讲述。
最后一次祭拜,是2004年清明。当我们离开的时候,69岁的家父弯下腰,细心地收拾散落地上的烟头,塑料袋,很温和地训导:不能降解的垃圾要收拾好,你要注意。
说话的时候,他和蔼且严肃而随意着。那时,我尚且感觉不到他的老去。然而,至今想来,那却成为他给我留下的最后的训导。
2007年2月,弥留尚清醒的家父恬淡环视我们,却转身对护士们,说出最后的一句话,是:麻烦大家了,对不起哟。
瞬间,我模糊的视线全然是醇和庄严的大院风景。因为父亲病况的忽然和迅速恶化,家父去世前依然没有再回他的故乡。
大院,如同生命里遗传的符号,隐隐如梦里传来的黄河的咆哮,提醒着600年历史养育的一个家庭的后人的责任,道德,文化,教养,才华,还有自信。
没有了。那么多生龙活虎的故事,再也不能在现实生活里延伸了。
没有了。一个家族经历千年的故事,经历700年的故事,经历70年的故事,在家父溘然离去而顿时终止了。如一幕活剧基本结束了。很久的故事,很多的故事,似乎都随他的逝去,湮灭在我的追思里。
这个家,如同曾经灿烂在夜空的烟花,经历甘凉崛起,山西崛起,却终于,和古晋商很多荡气回肠的故事,一起成为历史的符号。
此刻,我举香遥祭北方,即将开始了的一个新的家族历史,养育的后人都会是纯粹的中国的人,为中国的历史,为中国的现在,为中国的将来---很普通地传宗接带,延续滚滚如汤的黄河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