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令我挫败,我仍眷恋不舍。

如果说在近三年所看过的影视剧中,会有一部让我在多年之后仍旧念念不忘而欣然重温的,恐怕只有这一部HBO出品的迷你剧《Olive Kitteridge》了。这部剧集不仅呈现了细腻的文学质感,同时也像暗流涌动的潮水,步步逼近心灵深处,让人在悲伤窒息之时绝境逢生。

《奥丽芙·基特里奇》改编自2009年普利策奖得主伊丽莎白·斯特劳特的获奖作品《微不足道的生活》。女主人公奥丽芙出生、成长、成家在缅因州平静的海边小镇克劳比斯。脾气暴躁的奥丽芙有一个“好好先生”式的丈夫和一个与她关系日渐疏远的儿子。童年时父亲的吞枪自尽给她的生活带来了绝望般的阴影,似乎命运在那时已经注定,余生都不过是无济于事的修补。

在镇上,奥丽芙有意无意间成为了其他人生命中的过客或是阴影:一个自杀未遂的忧郁青年,一个患有厌食症的年轻女孩, 一个数年如一日在酒吧弹琴的未嫁女子,一个散漫而难成大器的儿子……这些或深陷欲望或怀揣梦想的人们,在欲望与寂寥之间挣扎徘徊。她冷眼看待这个世界,也分外清醒地咀嚼着人生的孤独和难堪。冷眼旁观却又无法全然置身度外,这也许是忧郁之人生命之中难以名状的苦涩。

奥丽芙尖酸刻薄,无论是对待家人还是镇上的其他人,她都保持着一种冷漠而孤傲的态度;这种态度的背后则是对生活本质了然于心的透彻与真实,透彻与真实有时也意味着刺痛。我们的生活中莫不如此,善意真诚的言语反而时常会演变成带着芒刺的伤痛。也许在奥丽芙看来,在欢笑与乐观的背后,往往还存在着粗暴生硬与无知;她的冷漠孤傲并非玩世不恭或愤世嫉俗,乖戾与冷酷只停留在嘴上与外表,生活的重担让她只能把心中的绝望与压抑一次次扼杀,但记忆对她来说像是可怕的顽疾,一点点吞噬着她不堪的灵魂。

奥丽芙是所有人眼中古怪、无情的妈妈、老师和巫婆。她不愿对厌恶之人的逝去表示一丁点惋惜与哀悼,无法在一场矫揉造作的婚礼上伪装愉悦和祝福,不能对自己儿子的懈怠和无礼有丝毫的宽容,甚至对于在纪念日丈夫精心准备的卡片和花束不想表示一丝感动和幸福。她毫不避讳地称呼丈夫药店中的女员工为“老鼠”,对自己班上稍有缺点的学生冷嘲热讽,更对自己丈夫的平庸老好人嗤之以鼻……奥丽芙寻求的不是快乐和希望,悲观对她来说是一种敏感而残忍的远见,她深知她那无可挽回的童年创伤注定为她准备了暗淡无光的未来。她的脸上极少有表情,身体也僵硬不已,哪怕是不屑的撇嘴,紧张的蹙眉抑或是愤怒的握拳,甚至与丈夫肌肤亲密之时的缱绻,这些微小的动作她都从不显露,她只是极度隐忍暗自强化自己内心的决定。

绝望之人通常也会为自己找一个继续活下去的出口,奥丽芙的出口是她的秘密情人,同样在学校任职的吉姆,但由于家庭的捆绑两人只能以心照不宣的方式默默交往,但在吉姆因车祸离世之后,这个出口被强行的关闭了。一向坚强隐忍的奥丽芙不禁失声痛哭,因为她知道,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朋友,一个情人,也是生活仅存的一点光亮。她的心从此支离破碎,她无法描摹那种感受,唯有承担。王尔德曾说:“悲哀的背后只有悲哀,痛苦与欢乐不同,它从不带面具。

我一直在想,在一切希望破灭之后,奥丽芙从何而来的勇气与决心继续生活下去呢?生活的苦闷,情人的离世,丈夫的无趣,儿子的远离,自己的抑郁,这一切似乎都争先恐后地要为她的生命画上休止符。我想应该是责任与良知吧,当然也有爱。奥丽芙深知丈夫对自己多年的情义,深知这绝望生活中长久陪伴的珍贵,即便在她与丈夫被绑架生命危急时刻说出了自己曾经想要与吉姆私奔的想法,但她并没有那样选择,只是道出了多年埋藏在心中的郁结。她的内心深处一定早已做了这样的决断,要把余生留给丈夫,留给早已残破不堪的家。正因为如此,在丈夫中风之后,她选择的是同样地坚守与陪伴。”

剧中有几个细节更加完整地刻画出了奥丽芙人性里的矛盾和丰富,也让我长久难以释怀。细节之一是奥丽芙在儿子的婚礼上对花童女孩说:“我就是老巫婆,再不走我就把你吃掉”,那一刻,你会发现一个如此冷漠刻薄之人,内心竟也还留存着小女孩般的天真烂漫;细节之二是奥丽芙在机场过安检时,由于丝袜的大脚趾破洞而不愿被他人看到,因此执意不肯脱鞋接受检查,她希望保留自己卑微身体的最后一点尊严,但生活的残忍就在于在现实与尊严之间,它逼你选择现实;细节之三,也是最令人动容的一处,奥丽芙在儿子家打电话询问中风丈夫的病情,但丈夫已经失聪以致完全听不到声音,奥丽芙尝试了多次之后只好略带愤怒和无奈的将电话挂断,那一刻,生命的悲凉和孤独让人无言以对。奥丽芙看似刻薄,但她对自己挚爱的人又体现出截然相反的一面,她故意不拆穿丈夫与女店员处于关心与暧昧边缘的窘境,不愿痛斥儿子把童年阴影当作人生失败的一贯借口,她深知尊严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即便在儿子攻击她对父亲不是真爱甚至揭穿她与吉姆的私情之时,奥丽芙只是用“你根本不懂得婚姻”来结束争吵,为了也只是为彼此保留仅存的自尊。天堂和地狱往往都在我们自己身上,当奥丽芙即将坠落地狱边缘之时,她需要的也许仅仅是一点小小的快乐以救赎,这快乐来自吉姆,来自一个不是家庭成员但和她有精神共鸣的男人。但也因为责任与良知,她仍愿用最长久的陪伴来维护这个家庭。

剧集的尾声是奥丽芙与同样失去爱人寡居的杰克共度了一段“荒谬”但却感人的时光,两个孤独但又执拗的老人相互嘲讽但也彼此关心,富有的老杰克想要请奥丽芙共进晚餐但却被奥丽芙以AA制作为约会条件,老杰克诙谐地说了一句“那至少也请让我来开车”,那一刻奥丽芙脸上难得的露出了微笑,这是“棋逢对手”的微笑;更是对生命荒凉的嘲笑。而最后两人相拥的温暖画面更是让人不禁露出了慰藉的笑容。而故事的结局只有这样的一句话:It baffles me, this world. I don't want to leave it yet.

原著里有这样的一段话:“接着,小飞机逐渐升高,晨光下,奥利芙望见青翠的草坪在身下扩展开来,海岸线向远处延伸,海面风平浪静、闪闪发光,几艘捕龙虾的渔船身后,拖着小小的白色尾流。她倏忽感到某些东西出乎意料地再度涌上心头:一股突如其来的对生命的贪恋。她俯身凝视窗外:清新疏朗的云朵,湛蓝的天空,焕然一新的绿野,辽阔的水面…从高处俯瞰,一切令人叹为观止。她忆起希望一词的含义,眼前的景象便是最佳的阐释。内心的澎湃能激励你勇往直前,就像船只冲破波光粼粼的海水,就像飞机划过辽远广袤的天空,飞向新的起点,飞向需要她的所在——儿子,将她请回了他的生活之中。

生命故事的终点是死亡,但故事的结尾往往并不重要,我们不要让那结尾夺走了整个故事的光芒。海明威说: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之处一定会成为我们最坚强的地方。”

年少时,曾以为爱是烈酒是火焰,至死靡它;而如今,则深觉爱是山峦更是溪流,绵延不绝,百转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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