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阅读•书间道 | 李天纲:海派文化的渊源及其传承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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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VOL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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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为读者朋友们推荐刊登于《书城》杂志2021年9月号上的由李天纲撰写的文章《

海派文化的渊源及其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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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城七百三十年:

“南吴壮县”是“国际大都市”的基

上海作为一座城市至今已有近七百三十年的历史。一二九二年上海镇从松江府华亭县划出来,设立上海县。中国历史研究把县作为基本城市单位,设县可视作城市历史的开端,但这并不意味着县以下的市镇就没有值得珍视的文化遗产。相反,江南地区很多市镇的文化遗产非常丰富,比如青浦的文化遗产,朱家角镇比城厢镇多。一二九二年是元至元二十九年,上海和北京一样,也是一个元代的城市。上海一直是县城,但乾隆《上海县志》就说它是“南吴壮县”,不比一般的县城,这不是夸张。上海地处吴越之间,土地高亢,土壤里的盐分还没有退尽,稻作条件并不优越,但上海人巧用地利,明初就建立了晒盐业;万历年间又兴起了棉纺织业;乾隆年间兴起了沿海沙船航运业。沿海产业造就了发达经济,“南吴壮县”的格局,为上海在鸦片战争以后发展成国际大都市奠定了基础。

“上海开埠”一词,大多是说“五口通商”。其实乾隆年间正式撤销“海禁”,重新启用上海港,也说是“开埠”。这两个“开埠”意义不同,后者是近海开放,允许国内交通;前者是远洋开放,开始全球贸易。乾隆时期的“开埠”,恢复了这座城市的航海精神。聚在十六铺的上海人、宝山人、川沙人、崇明人、广东人、福建人、山东人,在康熙年间就筹建了商船会馆。康熙平定三藩,收复台湾,东南沿海开禁。乾隆鉴于运河淤塞,决定漕粮不再漕运,改作海运,上海港扬帆出海的机会又来了。“五口通商”的机会降临后,上海人就加入到与欧美商人的全球贸易中。

〔清〕祝永清绘《上海城厢内外租界全图》(1888),

彩色石印本,日本天理图书馆藏

近代上海的崛起,“以港兴市”是一个重大机遇,工商业贸易传统也是一种先天优势。明清江南和全国市场格局有两个重要的交换关系,助推了上海的崛起。第一个交换关系是江南地区的“米布交易”,因为松江府各县大量输出棉布,“衣被天下”;同时又需要购入稻米,补充粮食供应。这样,就在上海西部各市镇形成了米市和布市,朱家角、枫泾、罗店、泗泾、七宝等都是米布交易镇。第二个交换关系是上海港承担的“南北枢纽”功能,因为上海往北是黄海滩涂沙岸,要用平底沙船;往南则是东海陡峭岩岸,福船、广船吃水很深,不宜北上,需要在上海卸货换沙船。如此一来,上海港就成为东南航路上的一个枢纽。南洋(闽、粤)的“南货”在上海销售,又把上海人从北洋(津、鲁)带回来的“北货”运回南方,这就是以上海为中心的南北货贸易。而且,从上海,东洋(日本)、西洋(东南亚)都可通达。“米布交易”通过吴淞江、黄浦江、太湖及其分湖、运河、长江等水路交通,把上海和江南市场联系在一起;“南北枢纽”则是通过海运,把上海与东部沿海港口团结在一起,且具有中心地位。在十八、十九世纪“早期现代化”时期,水路是农业、手工业乃至大工业初期发展的主要交通。世界上最早发达的地区都是依赖水路交通,比如十九世纪的尼德兰、十七世纪的英格兰、十八世纪的波罗的海沿岸城市。上海也有此地理条件,它在明清时期的繁荣和十九世纪的崛起与此相关。

明清上海有三大支柱产业:棉、盐、船,在江南甚至在全国都处于支配地位。“棉”指纺纱织布。宋朝人穿的是葛衣、麻衣、葛布,但到了元朝以后,穿的都是棉布,因为产量高、成本低。经济史学者估计,万历年间上海地区的棉布的产量占了全国的八成。这八成不单单是上海县的,还包括松江府以及苏州府东面的几个县。上海三个县嘉定、宝山和崇明是从苏州府划过来的,另外七个县是松江府自己的,青浦、松江、奉贤、南汇、金山、川沙、闵行。这样就组成了上海。说“衣被天下”,是说在洋布畅销之前,本地的土布已经卖到全中国,乃至于上海在万历年间就是江南最富裕的一个县。上海的盐场在金山、南汇、川沙,“团”“灶”等地名都是遗迹。金山区最后的盐田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停产。古代食盐专卖,利润颇丰。上海海运发展起来后,到乾隆、嘉庆、道光年间,上千条沙船聚集在十六铺码头,丹凤楼下,百舸争流,这是别的地方都没有的景象。上海、青浦、崇明出现了几十个船王,如宝山朱其昂就发起成立轮船招商局,担任总办,从传统沙船业转向现代航运业。

老上海的一些社会机制,对“五口通商”后的顺利发展是有积极意义的。为什么上海人更愿意与外商贸易?是“五方杂处”为“华洋杂居”做了准备。“华洋杂居”是指中外人民混合居住,这是《南京条约》开始的。“五方杂处”乾隆年间已经有了,十六铺住了广东人、福建人、山东人。上海本来是一个各路商人混居的城市,多些西洋人进来,只要官方不计较,市民之间问题不大,何况还有生意做。今天保存着一些同乡同业会馆,如商船会馆、三山会馆、钱业会馆,都是城市早期融合性发展的见证。然而,更多的会馆都被拆掉了,如广肇会馆、四明会馆……

上海老城范围之内,明代遗产只剩下两处,即北城潘氏豫园和南城徐氏故居,当年被称为“潘半城,徐一角”。这两处足可以证明上海在江南文化中地位的文保单位,一处修缮完好,誉称海外;另一处却坍塌危殆,面临拆迁。潘家三代为官,做的都是布政使、工部尚书、刑部尚书,营造出一座豪园。豫园曾占了老城约四分之一的面积,历经潘氏家族衰败、小刀会破坏和“文革”,园林学者陈从周先生在最近一次修缮中将它完美呈现。

徐光启出生在太卿坊,故居“九间楼”在南城一角。南城是做米、棉交易生意的地方,相当于万历年间的南京路。光启南路至今只七八米宽,还是明朝格局。一九六○年因为方行先生的努力,九间楼和徐氏祠堂被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此后一直没有升级为“国保”,也不修缮,与徐光启文渊阁大学士、“中西文化交流第一人”的地位很不相称。前几年老西门拆除,小南门内的光启南路、乔家路就是最后一块保存明清文化的地方,前景未卜。

讲到徐光启“中西文化交流第一人”的地位,正好说明“江南文化”与“海派文化”在中西会通方面是一脉相承的。首先,江南和上海的经济在十六世纪就和全球贸易连为一体。外商住在澳门,进入广东,再经过江西、湖南、浙江,漫长商路的目的地是江南,采办的是茶叶、丝绸和瓷器。日本滨下武志教授证明葡萄牙人在江南、日本和澳门之间,串联起一个东亚三角贸易;还有多位学者考证十七、十八世纪的荷兰人、西班牙人从印度洋、大西洋方向对华贸易,输入白银,买走欧洲人喜欢的中国制造,这是“大三角”贸易。其次,江南文化已经接触到“意大利文艺复兴”,这就是徐光启、利玛窦“翻译、会通、超胜”事业带来的效应,著名成果就是《几何原本》。明清江南的经济、文化,已经进入“早期全球化”,这是“江南文化”向“海派文化”转型的内在逻辑。

民国时期的九间楼

(屠片来源:全国报刊索引数据库)

2000年左右的乔家路

2016年的乔家路附近

《徐光启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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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多样性,说简单了,就是各个地方的人都来了。来了以后,遵守同一个制度,但还保留自己的生活方式,包括方言、生活习惯、饮食习惯、职业特征……过去苏州人、宁波人、广东人、福建人在上海都有各自的职业特征,说家乡的方言。今天的上海话,是由本地话、苏州话、宁波话,以及一部分的广东话融合形成的。说上海排外是没有道理的,最早突破地域限制,保存文化多样性的就是上海。今天各地都有了异乡人带来的风味餐,但上海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就开始了餐饮多样化。一个很突出的现象是西餐,上海人不把西餐当外国餐,章太炎三天两头在福州路二十二号“一品香”吃大餐。一品香是中西融合派的澳门葡国餐,正是这个融合模式的并存与过渡。比如罗宋汤,是白俄从长春、哈尔滨带来的,已经是上海家家户户的日常菜。年轻人不识,说是香港菜,其实是从上海传过去,色拉、罗宋汤在香港的普及程度远不及上海。上海人可以本埠,可以客帮,也可以西洋,练就了各种“多样性”。

方言最表现“文化多样性”,上海就曾有各地方言。有各地方言在使用,就能培植出各种地方戏曲,于是各种地方戏,评弹、沪剧、越剧、锡剧、淮剧、黄梅戏……都是在上海诞生和传播的。有一个现象,现代地方剧很多不是当地产生的,是在上海、天津、汉口的租界里生成的。比如越剧,不是在宁波而是在上海形成的。今天这些戏都消失了,因为方言多样性没有了。戏曲演出早期在福州路茶馆、戏园,后期转移到虹口的影院、剧场。为什么说虹口是海派文化的发源地?因为各地籍贯的市民分野鲜明,方言人口密集,文化认同多元,影院、剧场也集中在一起。日日夜夜地演出,一折一曲地学唱,就形成了上海的地方戏传统。如今,文化多样性正在消失,连滑稽戏的方言基础也在流失,这就引起了文化传承问题。

海派文化:融会与持守

一九八六年,上海文化发展战略研讨,上海史研究倡导者唐振常先生提出“海纳百川”的说法,形容上海再一次“对外开放”,或即现在我们讲的“再全球化”。“再全球化”是加州大学华志健教授和我一起讨论提出来的,上海电视台纪录片《外滩》和《大上海》都用了这个概念。后来,市政府把“海纳百川,追求卓越”标注为上海的城市精神。再后来,新一届市政府又延伸出“开明睿智,大气谦和”,成为现在所用的“十六字诀”。

“海纳百川”出自林则徐的名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以为“海纳”是融会,“壁立”就是持守。上海既要以包容、接纳和融会来扩大自己的文化阵营,更要以梳理、持守来维护自己的文化传统,两者不可偏废。上海的开放性和多样性是一个传统,还有一个传统就是坚守自身,我们把它叫作“壁立千仞”,就像大山不被动摇,有尊严、有原则地传承下去。

上海的开放是两面,一面是对世界的开放,一面是对内陆的开放,两者缺一不可。上海要双循环,只讲内循环就不是“海派”了。上海的历史地位和地理位置决定它要更加注重对外开放。你看外滩,整个外滩,北外滩、南外滩、东外滩,它的岸线都是到全世界去。外滩像敞开的双臂,是“海纳”;南京路和外滩垂直,沿南京西路——愚园路——虹桥路——三一八国道,一路往西,到江苏、浙江,通往“江南文化”腹地,把江、浙和内陆的资源带到上海来,再输送到世界,反之亦然。

“海派文化”的一大特点就是能化解和吸收江南文化和西方文化。上海的族群关系模式,还是各界融合。海派文化的特点,不是对立,而是融合。一定要给“海派”作一个定义,我会说它是一种“贯通古今,融会中外,吴越文化为基色,华夏文化做主体,吸纳东西方的文明,在近代商业社会下培育起来的、多元的城市文化”。“海派”没有出现在同属“江南文化”的苏州、杭州、扬州,或者南京,原因就是只有上海处理了“融会中外”的复杂而艰难的关系,形成模式。

上海不但融会了英美商业文化,还消化了更加精致、更强调生活和艺术的法国文化。上海的音专、美专,以及派生出来的音乐、舞蹈、美术生活,开始是在虹口,后来就移到了更加适宜的法租界。法国、俄罗斯、犹太、奥匈、葡西籍的艺术家带出了一批华人艺术家,从任伯年到周湘、刘海粟、徐悲鸿、颜文樑、张充仁都深受熏陶。法租界之外还有徐家汇土山湾,徐悲鸿称“土山湾乃西洋画之摇篮”,中国的油画、水彩画、水粉画、雕塑、彩色玻璃最初都是从这里传授的。徐家汇土山湾不单单是海派文化的发源,也是近代中国文化的发源。所以徐家汇土山湾也是上海文化的一个源头,也可以说是海派文化的源头。徐家汇的“摇篮”很多,天文台、气象台是一八七六年建的,中国和亚洲的第一座;土山湾印书馆是中国最早的印刷机构;博物馆也是最全国第一个,后来送给了震旦,变成了震旦博物馆,后加入了上海自然博物馆。

图片来源:全国报刊索引数据库

“外滩源”和“徐家汇源”,一东一西,十多年前命名,体现了“海派文化”的融合能力。外滩源保存了公共租界的英美基督教文化,徐家汇源保存了欧陆天主教艺术,都被吸收到上海自身的文化传统中。协进会、青年会、浸会、广学会等总部大楼都在外滩源,它们支撑了上海出版、教育、新闻、医院、学校等,留下来的机构今天都在使用。徐家汇源的天文台、气象台、藏书楼、博物院、徐汇中学仍然重要。徐家汇还是中国近代高等教育的发源地,1896年创办的南洋公学,1903年的震旦学院,1905年的复旦公学,都是中国人最早创办的大学。

我们说“海纳百川”是包容和融会,“壁立千仞”是梳理和持守,那什么是“海派文化”应该持守的原则呢?一个文化总是会有自己的稳定的特征,以及可以持守的原则。什么是“海派”,什么是上海人?这种问题太难回答了,但是有些特征还是可以梳理,可以解释。比如说方言,以前大家都说家乡的苏州话、宁波话、苏北话、广东话,但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慢慢融合成上海话。伴随着语言、习俗、信仰的趋同,知识背景、历史事件、社会危机的共情,自觉的主体意识和身份认同就会出现。一种积极的共同体身份意识,可以帮助建立文化自豪感、维护文化传承,珍视生活,凝聚社区。上海文化的主体意识一直是开放的,它不会形成保守的、排外的观念。开放的意识下的主体意识,是有积极意义的。

《海派生活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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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派文化”中哪些原则是需要持守的?人们甚至会问,上海的市民精神中是否还有一些积极原则,不是说海派就是小市民文化吗?我们当年选择用“海派”定义上海文化时,就不认为“海派文化”是小市民意识了。上海文化蛮大的,大城市、大工业、大历史,是“大市民”,是有现代底蕴的。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上海市民的内底是法治的、现代的东西。我想把一九三三年讨论上海城市精神的一个定义拿来说一下,当时工部局请了一位英国大法官费唐,他定义上海租界有四个原则(Four Principles),说的是自治(Self Governance)、法治(Rule by Law)、自由(Freedom)和安全(Security)。法制观念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被提炼出来,写在城市原则里面。这样的市民精神,说小是小,说大是大,我认为上海是有“大市民”的。

上海为什么在一百年中崛起?根本原因是现代市政制度。工部局、公董局、会审公廨、总商会、马路商会,这是一个系统。法治环境下,租界判案采用英美习惯法,华界虽然用内陆律例,但也受了很多影响,做了不少改良。现代法律精神扩散到南市、闸北、江苏、浙江,整个江南文化也受到影响。法官和律师由东吴大学法学院培养,已经融会到本土教育中了。东吴法学院在上海是不亚于交大、同济、圣约翰、震旦、复旦的一块招牌,一九四五年东京审判,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加入关贸总协定谈判,都依靠了东吴法学院的毕业生。上海和江、浙,是香港之外最熟悉英美法的城市和地区,比较容易和国际事务接轨,市民精神中也有较多的习惯法意识,这是容易察觉的。

还有很多的案例可说,对文化遗产的保护和持守,有乐观,有悲观。外滩源和徐家汇源是成功案例,效果很好。但是,如果我们更早进行保护的话,情况就会更好。徐汇滨江、杨浦滨江已经完工了,我也认为当初可以在杨树浦路、平凉路、扬子江路、黄浦路上保留更多的文化遗产。目前严峻的挑战是北外滩,那里可真是“海派文化的发祥地”。怎么传承海派?如何持守文化?巨大的城市更新运动面前,我们的文化如何重建?我们的城市意识和身份认同又如何优化?这些都是非常棘手的问题。

总结一下,上海是一个复杂的大都会城市(sophisticated metropolitan city),既是五方杂处,又是华洋杂居;既有多元文化,又有普遍认同;既开放胸襟,又强调主体意识。上海文化的好处在于它可以从地方认同,慢慢扩展为全球认同,在融入世界的过程中,既要讲自己的独有的文化价值,又要讲全球化的符合人性的普世价值。上海的全球化是一种有地方特色、有本地限制的全球化,就是一直讲的“全球-地方文化”(Glocal Culture);没错,“海派文化”曾经是,也应该是“海纳百川”,但放在今天“全球化”受挫,又要坚持的环境下,我们还应该同时用上林则徐这副著名对联中的下联,即还要有一种“壁立千仞”的态度,对全球化做出修订和补充。“壁立千仞”是一种有原则、有尊严、有态度、有选择的包容,目的是开展一种有效果的融合,形成良性的社会认同。

作者简介

2021 ✕ autumn

李天纲,1957年出生。曾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协助唐振常先生研究上海史。历任旧金山大学利玛窦中西文化历史研究所、法国人文科学院、哈佛燕京学社、香港中文大学宗教学系、香港城市大学跨文化研究中心访问学者。兼任美国旧金山大学利玛窦中西文化历史研究所、香港中文大学宗教与当代中国社会研究中心、香港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香港城市大学跨文化研究中心、华中师范大学近代史研究所、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现任复旦大学哲学系宗教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宗教学会理事。

上述内容选自《书城》2021年9月号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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