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培 | 蒋礼鸿与蓝田国立师院的青年教师们
1986年,钱锺书作《〈徐燕谋诗草〉序》,第二年,徐燕谋辞世。1995年,蒋礼鸿魂归道山,吴忠匡以左手作唁函致盛静霞,称蒋氏“聪明精粹,积学所得,著书满家,为国内有数之名家之一。再加上好的品德,善良的心。诵其箸述,想见人德,先生千古矣”。1998年,钱锺书故去,吴忠匡亦发去唁电,称其“聪明精粹,博见强志,是本世纪最大的天才”。2002年,吴氏也离开人世,与星散的往日友人重聚天上。
蒋礼鸿(云从,1916—1995),浙江嘉兴人,1934年由秀州中学保送杭州之江文理学院(后改名之江大学),亲炙于徐昂(益修,1877—1953)、钟泰(钟山,1888—1979)、夏承焘(瞿禅,1900—1986)诸先生。1939年大学毕业,获文学士学位,并留任国文系助教。其毕业论文《〈荀注订补〉补》,乃补苴恩师钟泰《荀注订补》之作,马叙伦(夷初,1885—1970)撰有评语:“订正错简、句读处具见读书之细,释义亦有独到处。”当年夏天,已在蓝田国立师范学院执鞭的钟泰就函招爱徒赴湘任其助教。
1938年,国民政府教育部决定创建一所独立的国立师范学院,初址设在湖南省安化县蓝田镇,以上海光华大学副校长廖世承(茂如,1892—1970)为筹备委员会主任,后任师院院长。廖氏敦聘钱基博(子泉,1887—1957)、钟泰、孟宪承(伯洪,1894—1967)等多名宿学鸿儒莅临任教,同时也延揽了一批青年俊彦充实阵容,其中就有钱氏之子钱锺书(默存,1910—1998)和门生徐承谟(燕谋,1906—1986)、吴亚森(忠匡,1916—2002)等。钱锺书本来已任教于母校清华大学(时并入西南联大),此时迫于父命来湘侍奉,心中颇怀郁郁,还平地起了不少波澜,杨绛(1911—2016)《记钱锺书与〈围城〉》《钱锺书离开西南联大的实情》《我们仨》等作品中已有记述,可参看。
蒋礼鸿《怀任斋诗词》卷二收入蓝田所撰诗词,不乏记载和其他青年教师们(即今日俗称“青椒”)交游来往之作,如《与中匡寻梅山中不遇》:“欹危踏尽却空回,疏萼寒要未肯开。此手要须披莽棘,不须专为折花来。”蒋夫人盛静霞(弢青,1917—2006)注释:“吴忠匡,上海人。与云从在蓝田同事,交往甚欢。”又有《以〈白雨斋词话〉》赠中匡题此》:“拓宇分明自六诗,屈骚宋赋说馀支。吴郎自有灵珠在,不羡金朝乐府辞。”盛注:“《词话》称吴彦高为'吴郎’。云从也称中匡为'吴郎’,意为当今吴郎天赋甚高,更不用羡慕金朝吴郎的乐府了。”
除了吴忠匡,蒋礼鸿诗中也涉及其他青年教师,如《进退格依杨诚斋韵》:“吴郎钱子二徐翁,炉焰青来不论功。夷敌百城无剩壁,杀人一寸有奇锋。高谈孰与庞公略,匡坐真惭原宪穷?犹有春秋董狐手,会须诗境记提封!”钱子即钱锺书,二徐翁指徐燕谋与徐仁甫(1901—1988),盛注:“此诗系记与几位同事高谈阔论,自抒怀抱。认为对时局应当口诛笔伐,要学春秋时董狐直笔,毫不隐瞒地揭露一切。”蒋氏意犹未尽,续作《再用韵答燕谋》:“姑妄言之薄此翁,鉴湖未必具全功。谁能敛颖归囊括,要与当硎试及锋!充实只应言有物,高明亦解我无穷。劝君莫负昌黎手,好抉云章瞩九封。”
在蓝田国立师院任教期间,蒋礼鸿勤于治学,撰有《湘西读字记》,还在《国师季刊》上发表了等多首诗词,又有《释任释鬼释克》《读韩非子小记》等论文问世,后来收入《新编诸子集成》的《商君书锥指》,也是在此着手草创,引荀卿“以锥餐壶,以指测河,不可以得之”语,“遂命以'锥指’而厮之尔”。钱锺书《管锥编·序》亦逊谢“锥指管窥,先成一辑”,可见二人在学术态度上的针芥之合、撝谦之德。
其时钱锺书在《国师季刊》上也多有诗篇刊出,且不乏与钟泰、马宗霍(承堃,1897—1976)等人酬唱赠答之作。从《槐聚诗存》选入的《山中寓园》《窗外丛竹》《己卯除夕》《夜坐》《愁》《傍晚不适意行》《小诗五首》《山斋不寐》《遣愁》《山斋凉夜》《晚步》《中秋夜作》《肩痛》《庚辰除夕》等诗来看,钱氏在蓝田虽伴老父于侧,但羁旅愁绪非常浓烈,处处显出漂泊孤寂、怀念家人之感。排遣情累、镇定心志的主要还是读书撰作,论文《中国诗与中国画》在《国师季刊》发表,散文《窗》《论快乐》《吃饭》《读伊索寓言》及《谈教训》亦写于此时,“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的煌煌巨著《谈艺录》,卷首云“比来湘西穷山中,悄焉寡侣,殊多暇日。兴会之来,辄写数则自遣,不复诠次”,序文说“始属稿湘西,甫就其半。养疴返沪,行箧以随”,“销愁舒愤,述往思来。托无能之词,遣有涯之日”。此外,以蓝田国立师院为“三闾大学”主要原型的小说《围城》,也已在构思酝酿中了。另又以文言撰《徐燕谋诗序》,文情并茂,雅洁高妙。
徐燕谋诗札
《怀任斋诗词》中附有一首钱锺书的《〈雪喻〉赠云从》:“资清以化莫如雪,索我赠言聊取裁。一片冰心偏作絮,六棱风骨却肥梅。高崖峻岸泯其迹,积玉堆银挟此财。食肉奚妨贞士相,还期容俗稍恢恢。”这首诗也收在《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2》(商务印书馆,2011),惟“取裁”作“取材”,“积玉”作“列玉”,“奚妨”作“何妨”。蒋礼鸿有《钱默存赠诗,以雪为喻,落句云“食肉奚妨贞士相,还期容俗稍恢恢”,次韵奉答》:“颇闻市悦莫如热,独此凌兢少取裁。世事那知心是水,诗人漫许格同梅。倘将千尺驱蝗吻,懒说盈仓兆富财。与失不恭宁守隘,敢持谔谔配恢恢?”盛注:“钱锺书先生以《雪喻》赠云从,认为云从洁身自好,可比冰雪,但也不应过于狭隘,应当随和一些。云从答诗,感谢钱对他的赞许,但表示不能苟同他的意见。”其实蒋氏虽然傲岸不群,特立独行,但又一心学术,谦退淡泊,而钱锺书则目光如炬,有所规劝。据“索我赠言”句,该诗当是1941年暑期钱锺书辞去国立师院教职回沪前应蒋之请而作。又《槐聚诗存》收有同时所赋《吴亚森(忠匡)出纸索书余诗》:“吴生好古亲风雅,翰墨淋漓乞满家。见役吾非能事者,赏音子别会心耶?声如蚓出诗纤弱,迹比鸦涂字侧斜。也自千金珍敝帚,不求彩笔写簪花。”钱氏自谦书法涂鸦,那么“彩笔写簪花”的是谁呢?按盛静霞《含泪写金婚》一文中记载:“钱锺书先生是云从蓝田师院的同事,很少赞扬别人的,对他的评价却很高,并说:'云从小字如簪花好女,人品亦如之。’”
钱锺书1941年夏回到上海,开始“孤岛”生活。蒋礼鸿则因蓝田师院同事钱堃新(子厚,1896—1956)书信介绍,与迁到重庆的中央大学国文系助教盛静霞恋爱,翌年亦接获中大师范学院国文系助教聘书,即向吴忠匡借得300元川资,离湘入蜀。1943年,蒋、盛订婚,次年吴忠匡寄来《贺蒋君云从定昏序》,小楷书写,端丽精美,雍容闲雅,落款钤有白文“吴忠匡印”,朱文“溇斋”,后者实由蒋礼鸿刻治。徐燕谋也寄以诗札,四首连贺。
吴忠匡贺蒋礼鸿定婚序
抗战胜利后,蒋礼鸿随中大回迁南京,1947年偕妻任教复员后的之江大学,同年底长女出生,更添天伦之乐。他与蓝田师院旧友也保持联系,如有诗《余与弢青举债买书,燕谋有诗见调,答之》:“缟綦家具拟何如,可少千金买旧书?谢女左芬原解读,笔床茶灶共萧疏。风流倘继天随子,功业何须范大夫?他日吴船能击汰,烦君好事写成图。”在平日闲谈中亦有提及,如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1952年5月10日记载:“夕云从夫妇来谈,谓钱锺书所为小说《围城》,写其父子泉先生极顽固。云从谓锺书以小孩视其父。”杨绛《我们仨》中讲到一个故事恰可与之比照合观:钱基博“关心国是,却又天真得不识时务。他为国民党人办的刊物写文章,谈《孙子兵法》,指出蒋介石不懂兵法而毛泽东懂得孙子兵法,所以蒋介石敌不过毛泽东。他写好了文章,命吴忠匡挂号付邮。吴忠匡觉得'老夫子’的文章会闯祸,急忙找'小夫子’商量。锺书不敢诤谏,诤谏只会激起反作用。他和吴忠匡就把文章里臧否人物的都删掉,仅留下兵法部分。文章照登了。爹爹发现文章删节得所余无几,不大高兴,可是他以为是编辑删的,也就没什么说的。”
1959年3月,蒋礼鸿最重要的学术专著《敦煌变文字义通释》由中华书局出版行世,并寄赠钱锺书。钱氏读后有长篇回信,商榷攻错:
云从吾兄足下:
昨夕始获大著,匆匆卒业。太半皆真珠船也,倾倒何极!然亦有未敢苟同者。如奴字条,夫奴即第一人称侬字音之转,今苏州、吴江等处语尚可证。此一事也。妇人自谦,假奴婢之奴为称,正如男子自称仆,《老子》所谓“寡孤不榖而王公以为称”。此又一事也。二者可以如章贡之水交流、罗浮之山合体,然不得混而等之。故有“奴奴”、“小奴家”之称,而未闻“侬侬”、“小侬家”。盖谦称可以谦而益谦,人称则人称而已,不能增损其涵意也。又如鸟字条,单文孤证,原句语意含糊,似亦未足坐实“鸟灾”之“鸟”即“鸟人”之“鸟”。“鸟灾”与“豹尾”作对,似即指禽鸟,非诅骂语。足下“黄鸟是鸟,燕子也是鸟”云云,意颇未圆。倘有尊信大作、执而不化之徒,见《千字文》“鸟官人皇”,唐诗“忽闻啄木鸟,疑是打门僧”,而曰此反抗官僚也,此反对迷信也,则兄害人不浅矣。一笑。信然则吾人交谈不得言横遭人祸矣。以人而言人祸、人厄,并非自外于人类也。鸟字作《六书通》“
”字解,六朝及唐人著作中数见之,特此处尚须存疑耳。他如“儿夫”早见词曲,“贡高”原出释典,小小引证处,又不足为大作轻重,故亦不赘。率尔奉质,聊答虚怀。匆此,即颂
教安。
弟钱锺书上
十六日夜
附笺烦便致徐朔方君,感感。又及。另寄夏臞翁书一册,亦烦便告。
1959年钱锺书致蒋礼鸿书札,探讨蒋礼鸿新著《敦煌变文字义通释》。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9月印行钱锺书的《宋诗选注》,蒋礼鸿亦曾寓目,后来在《“分茶”小记》《说博与精》《有关古代汉语学习的几个问题》等文中均对《宋诗选注》陆游《临安春雨初霁》“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之“分茶”的解释有所驳正,钱书以“分”为“鉴辨”,蒋文则引周密《武林旧事》、杨万里《澹庵坐上观显上人分茶》等认为分茶乃一种泡茶的游艺。这种坦诚相待正是以学术为天下公器的精神所致,完全不必介意。如蒋礼鸿亦曾对业师夏承焘以岳飞《满江红》词为明人伪作说抱持异见,作《瞿禅师论词绝句版行,余得一册,有所献疑,书其后》诗、《说“贺兰山缺”》文加以质疑。而在给弟子《中古汉语语词例释》作序时,又对其参考钱锺书《管锥编》论“落英”非“初开的花”表示赞赏。综观之,他们在学术上既能实事求是,虚己服善,又能博观约取,择善固执。
吴忠匡1954年起任教哈尔滨师范大学,1958年被补划为右派,直到1979年甫得改正。这一年吴氏携女下东南探访亲友,也与蒋礼鸿把臂晤面,再续前缘。然后到北京看望钱锺书、杨绛。吴氏走后,蒋礼鸿挥泪写下《中匡携女见过,留二日而去》:“一枝借了更奚求?请看闲庭瓜蔓幽。绝域风尘君竟至,卅年琐碎话无头!从兹一去七千里,能得重来几许秋?挥手不须潸别泪,中郎有女此何忧?”
1986年,钱锺书作《〈徐燕谋诗草〉序》,第二年,徐燕谋辞世。1995年,蒋礼鸿魂归道山,吴忠匡以左手作唁函致盛静霞,称蒋氏“聪明精粹,积学所得,著书满家,为国内有数之名家之一。再加上好的品德,善良的心。诵其箸述,想见人德,先生千古矣”。1998年,钱锺书故去,吴忠匡亦发去唁电,称其“聪明精粹,博见强志,是本世纪最大的天才”。2002年,吴氏也离开人世,与星散的往日友人重聚天上。
1995年,蒋礼鸿魂归道山,吴忠匡以左手作唁函致盛静霞。
蒋礼鸿与国立师院的青年教师们在蓝田相识相交,惺惺相惜,后又各奔前程,无问西东,君子之交淡如水,一直到20世纪终结,但他们的诗词、学术和才情,并未随风而逝,而将永留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