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王玉芳作品丨柿树,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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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从北往南狂奔着,忽而耸肩,忽而蹦跳,在左右两侧甩出了横一道竖一道的余脉,我的故乡林州市原康砚华台,就夹在南太行东侧的几朵小山之间,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右侧更是曲曲弯弯重重叠叠的山,只在左侧有一道钻出外界的小口径——故乡仰视着周围的一切,任沟沟岭岭和直崖斜坡儿理直气壮地横躺竖卧。
这种山多水少土薄石厚的氛围,似乎正合了柿树的脾性。
于是,故乡的柿树就长得毫不客气了:地头岸边,一站就是一排;沟里洼里,一挤就是一堆;就连村里的大街、小胡同、房前屋后的犄角旮旯,也是这儿团三棵那儿聚两棵的……
村东头并肩长有两棵柿树,比拼了大半辈子也没松劲儿,都有些年纪了,还直挺着身子,不驼不弯的。夏天,树阴凉儿厚厚的,不见一丝亮缝儿,端饭碗的、挂闲话儿的、纳鞋底儿的都好往树底下簇,就是来个补锅的崩玉米花的也多在那里撑场儿。村西横着一条沟,西南角西北角的沟沿儿处各有一棵柿树,都很有领导派头——南面的一棵从我记事以来就一直斜挎着一个大铁钟,那是第八生产队的“号令”;北面一棵原来并没有挎钟,后来竟也神气地挎上了,因为八队越来越大,从中又分出了另一个小队,称作“十队”。挂着大铁钟的柿树就像挂着勋章的将军,不怒而威,不言而令,当当当一响,一街两行就排齐了人。
那些穿插于房角屋后的柿树,是最不见外的,爱蹬着墙角就蹬着墙角,想扒着房檐就扒着房檐;倘见风雨,免不了嘚瑟,摇头晃脑碰翻了墙头或檐瓦也从不当回事。
最有意思的是,我家院里院外立着的两棵柿树却不是我家的,而是赵姓人家的自留树——院里的一棵横弯着脖子的,是来昌他娘的;墙外那一棵蹬腿伸胳膊直撞着堂屋的东檐角、又肆无忌惮地侵占了厨房半个房顶的,是学吉他娘的。奶奶坐在弯脖子老柿树底下用手指划着压低声音说,这地方啊,原来是别人家的“场”,后来归了队里你爷爷硬去求着才批给了咱,咱才盖了这房子有了这院子……奶奶说话的当口拿眼光扫过一扑溜五间青瓦堂屋,双眸像被同时点着了似的“嘭”地一亮,整个脸就开成了一朵花。
趁着奶奶的好心情,我三蹬两攀就上了弯脖子老柿树。
“树在咱院里,咱可不能给人家招动着柿子啊!”
我冲着奶奶的喊声做个鬼脸儿,顺手揪一个柿叶子卷成了“鸣儿”, 舌尖一舔把尖儿咬齐,骑在一个老虎旮杈儿上“唧唧唧”地吹。不料,这些举动竟让西邻的同班臭小子扒着他家墙头窥见了,说我“违反了学校纪律”报告给了老师,让我好生挨了一顿嚷——我心里的气憋得鼓鼓的:我这叫上树吗,啊?叫上树吗?!树就在我家院子里,我爬我家院子里的树,那不就像爬我奶奶的肩头、钻我爹娘的怀里吗!真是!
是的,别说院里的柿树和家里的人分不开,就是故乡的柿树和故乡的人也是扯不清的,人养着树,树也养着人呢。故乡的柿树和故乡的人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都是皮肤皴皴黑不溜秋的,要说有不同,那就是柿树只有一代,人却是一代又一代,可谓是“行人不见柿树栽,树看行人数代老”。可以说,故乡的柿树是故乡的见证者,是故乡的历史,是故乡的标配,是村庄的精气神儿。每年柿子红了时,故乡就特别的活色生香,酸苦的岁月也生了软绵绵的甜腻。
南坡上那一片柿子林,属生产队的,这便决定了孩子们高频率的光顾。柿子到了半硬半软时,孩子们的心就吊在了南坡上,哪棵是绵柿子,哪棵是盖柿子,哪棵树上红柿子多,哪棵树上红的多但树上偏偏有个大马蜂窝,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得空儿就会去扫荡一阵儿。逮个机会纠集几个铁杆兄弟去围剿一番也是常有的事——用木棍儿敲,拿石头冲,一蹦多高揪着枝条使劲儿往下拽,一个踩上另一个肩头伸足了胳膊够,身手矫捷的自然会哧溜哧溜爬上树,猴子似的这一枝儿跳到那一枝儿……十八般武艺全都用上,弄出乒乒乓乓的大动静也不要紧,秋天正忙着,大人们在收割,推运,打场,犁地,靶地……他们撅得屁股比头都高,喘的气儿比牛的都粗,根本听不见柿树中间有馋孩子们的唧喳吵闹。
“绵柿子”最好吃,虽个儿小,却细皮嫩肉的,有一种咬一口便可入心的甜。“盖柿子” 体态魁伟,屁股上还有模有样地梗出个圆圈儿,活像束了条“玉带”,其实是“虚包”一个,吃起来显得“糠”,不过凭着大个头自然成了旋柿饼的好材料。“满天红”柿子长得真叫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啊,奶奶说“满天红”可以煮甜的,我们就出去踅摸一两个回来煮进正翻滚着的稀饭锅里——其实,煮甜的几率很低,大多都是半涩半甜的——不管怎样,拿筷子一戳高举起来,嘿,那心情是甜的哟!有些事要的就是一种感觉,能否吃进嘴里是另一码事。
这种偷偷摸摸不敢光明正大的馋,要一直延伸到摘柿子的时候。
“摘柿子可不能乱来,先摘哪儿后摘哪儿是有来头的……”
摘柿子的途中,父亲挑着一副“毛桶篮子”在前,我挑着两个小“㧟篮儿”跟后,父亲边走边给我讲的一些话,就像脚下的羊肠小道一样蜿曲绵长。所以等父亲攀上了柿树,我就不自觉地仰着头看——我仰视着父亲,父亲仰视着柿子——父亲夹在大柿树里,显得很很薄很小,他从顶部慢慢往下挪动着摘,先稠的后稀的。父亲寻一个树杈,或坐或靠,头向后仰,嘴微微张着,脸上的汗水明晃晃的,手里的挠钩一伸一缩,一嘟噜一嘟噜的柿子就拧下来了;很多时候,父亲的上身使劲儿往前探着,下身却又要最大程度的往后扎稳,如此上下协弯到最恰当的弧度,才能把挠钩伸到最长的距离,才会把树枝最末梢的那一个柿子够着。“可算把这个柿子弄下来了。”每成功摘下一个末梢的柿子,父亲几乎总要下意识地重复这句话。的确,摘柿子不但是一项体力活儿,更是一项技术活儿,腿脚得稳住,胳膊得挺住,眼睛得盯住,而且还得眼脑并用、手脚配合到恰到好处,只有男人才干得了的,女人和孩子只合在树下把柿子分类拾进篮子里。
我家的柿子,都是绵柿子,绵柿子个儿小一般旋不成柿饼,但我父亲却硬是自创了一个旋柿饼的机器把小小的绵柿子弄成了柿饼。父亲借鉴了别人家机器的原理,比着绵柿子的大小,比划着,鼓捣着,木和铁的边角废料,外加一个废轴承,在他的手里两砍三拧再一焊,一个小型柿饼机就搞定了。高粱秸秆早攒够了,月光下自家几个人先捻起麻绳,再把秸秆一扎编,就做成了晒柿饼的草簸子。柿饼开旋了,草簸子摊开了,旋去皮的绵柿子溢着汁水,湿淋淋的,密密匝匝地摆满了草簸子。将干不干时,再一个一个地揉捏,捏成圆饼状,捂捂晒晒,晒晒捂捂,一直到冬天柿饼满身出了“白霜儿”,才算修成了“正果”。
“赏柿”,俗称“柿的溜”,是一种挂在柿挂上风干的柿品——它有着历过风凌霜浸之后才会有的味道,是一种柔韧和劲道所包裹着的一种甜,是一种可以黏在舌尖牙缝儿的敦厚温纯。摘柿子时早就计划好了,一嘟噜一嘟噜连枝儿弄下来的,就是要挂成赏柿子。先挨个切了柿顶,再密密地摆上“柿挂子”,挂到屋墙上的木橛子上。
旋了柿饼,挂了赏柿,剩下的“散柿子”直接垫了谷草晒在晒棚上;那些磕碰得崩龇裂缝儿的柿子,也绝不舍得废弃,一柿子两刀,两刀四棱,就成了“柿疙瘩”。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有一项大工程——做“柿炒面”。做炒面的柿子最不挑,软硬通吃。倘在夜晚或凌晨,一家人或扛着或挑着咕咕咚咚上了碾棚,那是要做炒面了:先把柿子上碾子碾成浆,再掺入谷糠拈成小团,指尖搓捏,一团儿一团儿排在石板上,晒干晾透,最后上“一风催”机器加工,入缸砸瓷,多长时间都不会坏——炒面,那是要入锅当口粮吃的,糠饼子里,玉米面疙瘩里,少了甜甜的炒面就没啥吃头儿。
秋天的柿树,就像一个个魔术袋子,挠钩一挂枝,魔术袋就打开了,柿子源源的落地了,各种各样的柿品出来了,村庄被染红了:晒棚上,摆着柿疙瘩;草簸子撑起来了,摆着柿饼;屋子的前墙上,挂满了柿嘟噜;村外边的石桥上、山坡的斜石板上,捏满了一团一团的柿浆……风儿轻轻地吹,鸟儿叽叽喳喳地叫,鼻子不用使劲儿,整个空气都是甜丝丝的。
冬天的夜晚,窗外是悉悉索索的风声和雪声,窗内一家人挂着闲话,围着煤火烧上一大圈红柿子。火焰伸着长舌一口一口舔着柿子,柿子实在忍不住“噗”一声笑了,裂个口子“滋滋”地冒出热气儿来,顺口子汩汩涌出的一团肉浆粘到了火口子上,马上就散发出一种糊中有甜、甜中带糊的糊甜味儿。糊甜味儿绵绵柔柔的,满屋子乱窜……
可惜,这些味道都只能在回忆中享受了。
如今,故乡的柿树有的死了,活着的也更老了,豁牙瘪嘴的、缺胳膊少腿的,都有。我家长着弯脖子老柿树的那个大院子早分给了二叔家,弯脖子老柿树早没有了。挎着铁钟的两棵柿树只剩了一棵,且枯死了一半,但在我眼中他很像一位身经百战的断臂老将军。
不过,树上的红柿子倒是越剩越多了——柿子几乎没人摘了,那些能爬上柿树认真摘柿子的父亲们大都不在了。初冬的故乡,红柿子一树又一树的,映着蓝天,好看得很,也可惜得很;倘有雪,白雪红柿子,真是美得没法说。放了一辈子羊的存吉大爷赶着五、六只羊扯着嗓子对我们喊:人都不饥了,也不值得回来摘这不值钱的柿子了——丢下来也好,叫野鹊们吃吧……
是啊,曾几何时,野鹊们偷吃一口柿子都要遭到轰赶,如今满树的红柿子竟全成了它们的了,纯自然的天人合一,也是一种进步吧。
如此一想,故乡的老,故乡柿树的老,竟都成了富含哲理的老了。
老庄子里还守着的几个老人,证明着故乡还是故乡;庄子外还站着的那些柿树,证明着故乡永远是故乡。故乡的人,年老的大都已埋在了山脚下、柿树旁;年轻的也弃了这山高路陡、土薄石厚的地儿,发展到了城里或迁到了更平坦的地方。走出故乡的人不值得回来摘这些柿子了,但在父母都没了之后若再想起故乡时,却总是想起这些柿树来。
故乡的柿树依然站在那儿,结着满树红柿子,结着一世的沧桑和长情,结着泪流满面的悲壮,也结着天人合一的和谐……
作者简介:王玉芳,林州市第三中学教师,河南省报告文学协会会员,河南省安阳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作文》《师心有痕》《师者行吟》《师意盎然》《师墨飘香》《文源》《蒲公英》《老年教育》《安阳晚报》《红旗渠》等报刊及芝兰园、中学语文教参、林州融媒体中心等网络。《太行秋韵》获2017河南安阳市“喜迎党的十九大”征稿赛优秀奖;《青石为证》获2018安阳市“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征文赛二等奖;《茶乡之魂》荣获2019林州市作协“菊乡茶店采风”征文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