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寿权】蛇 咒
文/余寿权
放生三则之三
蛇 咒
“病从口入，祸由口出”这句古训，寓意颇深，很多年轻人，却并不以为然。我们年轻的时候也一样，桀骜不驯，时常寻找野味，肆意杀生，自饱口福。彼时，我在银行只是个小职员，且正品尝着人生第一杯苦酒。身边学铜钟功的几位师兄弟，经常聚在一块，吃喝玩乐，吹牛胡侃，不亦乐乎，聊以驱赶寂寞。觉得人活着有酒有肉有朋友，别无其它要义。吃酒是我们那时的最爱。酒配（方言下酒菜），除了熏鹅、鳗鲞、猪头肉、落花生仁之类家常菜肴，更是时时想着去郊外乡野弄些飞禽走兽，猫狗蛇蛙之类的正宗野味，助助酒兴。
三十多年前的某盛夏午后，我与师兄弟郭子、杨子去集云山的愚溪水库游泳，纳凉消夏，顺带搜掠野货。水库在山谷之中，青山怀抱，从各处山头汇集而来的水源十分丰沛。其上方是条长长的峡谷，乱石嶙峋，水花激荡的溪流，从巨岩悬崖间沿着崖壁直跌下去，形成瀑布，冲出一处水潭叫“龙潭”，好大好深好险。据说潭底有泉眼直通飞云江口，一般没人敢去那玩水。我们仨不怕，正练着铜钟功呢，胆子大。脱光衣服，裸身入水，在清澈见底的山泉中，我们酣畅博泳，享受着大自然的无尽温柔。正尽兴时，我发现不远处的瀑布后边，有只拳头大的绿背虎纹蛙，栖身岩石缝隙之间。身强力壮的杨子，一个猛子扎下，潜水至瀑布如注的岩石边缘，猛然出手一把将石蛙握在手掌之中。只见他一手高举，左臂单手划水，带着战利品悠然自得地往回游。我们也为之欢欣鼓舞。突然一声：“啊～，蛇！”一条长带状的阴影，在杨子的前方水面掠过。他只一惊，右手一松，那蛙趁机踩着水波，敏捷地逃逸了。待杨子上岸，郭子拍着他的肩膀说：“那是一条水蛇，没有毒的。”郭子老家在乡下，那时正在城里经营着生意蛮不错的熟食摊，对各类畜禽野货自然十分熟悉内行。从事钣金工、身高一米八的杨子，自然也感觉十分自卑，谁让他属猴呢，天生怕蛇。
从水库出来，一路上我们一直为失去了一盘青椒炒石蛙而惋惜。当三人行至集云山脚西岙，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溪横在眼前。幸好，我们都穿着拖鞋，不费事绕道，直接涉水而过。“蛇！”又是杨子一声惊叫。这回郭子眼尖，你们都别动，这蛇可有毒！那蛇显然受到了惊吓，蜿蜒出水，纵身向对面土坎上窜去。郭子也是身手了得，一个箭步紧跟着跃上坎坡，毕竟乡下长大的小伙子，这些都是童子功。我和杨子稍稍迟滞了一下，紧随其后过了溪。上去一看，前面是一座土地庙，朱门紧闭。庙后，林丰草茂，郭子正猫着腰，双眼紧盯着草丛，细心搜寻。我们则屏声静息，望着他的背影。郭子忽然直起身子，高举右手，并猛烈抖动。呵，我在心里暗自惊呼。待郭子转过身躯，才发现他右手已抓住蛇尾，向我们示意战利品到手了。这是一条两三尺长的大蛇，头部略呈三角形。郭子说，这是菜籽花蛇，很好吃，能通筋活血，有利于咱们练功。
那日郭子亲自下厨，我搭了帮手。那蛇被斩首剥皮，做成三吃：椒盐、清炖、汤羹。那颗鸽子蛋大小的蛇胆，被郭子泡在一小杯烈性白酒里。那日，还另外置办了几味熟食，邀了其他师兄弟，啤酒就着蛇肉，众人大快朵颐。蛇胆泡了一会儿后，郭子用牙签将其刺破，绿幽幽的胆汁混入清清的白酒，制成特殊的鸡尾酒，席间众人轮流各呡一口，尽情分享。
此后几年，我们也相继有了家小。铜钟功虽然没练成，众兄弟还是照旧经常聚在一起。改革开放，部分人开始富了。但我及身边的郭子、杨子，日子却过得不如人意，尤其是财气上甚至倒退。杨子从厂里停薪留职，与人合办工场，出力出钱，常年奔波，收益却寥寥。最惨的数郭子，小市民腰包鼓了，去酒店消费的越来越多，买熟食小吃小酌的越来越少。熟食摊不景气关了张。受人怂恿，郭子与亲眷合伙，来回福建倒腾外币黄金，名义为生意，实为走私。顺当当地走了几趟货，收益颇丰，他正兴起要大干，窝漏偏逢雨天，不想被同行嫉妒举报，中途遭缉拿。幸亏其姐道上熟，花钱消灾，将郭子捞出来，刑责虽免，也在拘留所呆了好几个月。此番走麦城，让本就谨小慎微的郭子，更加胆怯，不敢贸然做大的营生。后来，他便开上“狗仔车”（当年当地称载客的柴油三轮车），劳动力兑伙食，艰难维持生计。不出两年，“狗仔车”被“打狗队”（俗称城管）取缔。他只得另寻门路，做点小生意，但经济上一直没大的起色。
那几年我虽然手里有大专文凭，却本性耿直，搞不好人际关系，在办公室里坐着冷板凳，浑浑噩噩，平淡地过着日子。直到吃了那条蛇之后的第十年头，才在职务上有了转机，五年跳了三级，并调离了家乡。我身在公职，在单位也算“白领”，但赚的是“蓝领”的死工资，吃不饱也饿不死。何况，我天生胆怯，又缺乏投机胆魄与头脑，在房地产如火如荼时，竟也坐失诸多商机。主观上自知本钱不够，智商不足，对份外之财不敢奢望，客观上所拥有的职权含金量不高，靠山不牢，更无机会不劳而获。
自然，我自认这是体制中人的悲哀。而其他兄弟呢？他们是勤劳也难致富，难道真的中了蛇咒？民间常说，蛇，财也。人若与蛇相遇，须口念诀语，——人有人的路，蛇有蛇的路，然后避而走之。否则会有失财之灾。我们将蛇抓了还吃掉，那是多大的罪过啊？“财”被我们无意间毁掉了。在外工作的几年里，我常检讨着过往、过错。杀蛇吃蛇之过，如阴云笼罩在心头挥之不去，以致心神不宁。
又过了几年，我重回家乡的单位任职。第一周，我即召集郭子、杨子，诉说心中疑惑，并提议放生求解脱。郭子虽已皈依基督教，也没拂逆我和杨子一致的意愿。我选了阳光灿烂的周日，开着单位的桑塔纳，和郭子、杨子时隔二十年，再次来到了西岙。集云巍然青翠，那条小溪依然在静静流淌，阳光下波光粼粼。土地庙也还在不远处。杨子手提编织袋，里面装着一条三斤多重的菜蛇。那是他化几倍的价钱，从酒店里转手买来的。他默默地将袋子交给郭子，我们一起转到庙后。这里的山林更加茂密，草丛郁郁葱葱，大自然一片生机。郭子小心翼翼地解开袋口的缚绳，将袋子慢慢放入青草深处。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条三尺来长的大蛇，蜿蜒着身躯，快速没入了丛薪错楚之中。
那日，望着眼前的连绵青山，听着溪水流淌的声响，我想象着那蛇获得重生的喜悦，感觉也轻松了许多。
十几年前，郭子受岳母家推荐，进入某民营制约企业，凭着他的江湖历练和机智精明，做起了药品营销员。随着医药体制的改革，药品营销普遍赢利大增，郭子的业绩也水涨船高，还获得了部分股份。这些年更是顺风顺水，在县城的外滩有了一套江景房，女儿杭大毕业在近郊做了音乐老师。只是年过不惑，仍在跑营销，乐此不疲。杨子也放弃了原先笨重的钣金工的老行当，开了一家小公司，专营工业油品，借助近郊发达的制鞋业及城里的酒店燃油市场，当起了小小的油老板，前几年又是换房又是换车。他的女儿大学毕业留在杭州且嫁人，嫁妆是省城一套商品房。在当下社会虽不说发大财，至少是衣食无忧。众多的师兄弟，这么多年都放弃了铜钟功，只有杨子继续练着，虽然也是五十挂零的人了，身体依然十分键壮，显得孔武有力。他们的勤劳终于有了回报，对未来的生活，也都充满了美好憧憬。
三十多年前的“祸从口出”，现在回想起来，冥冥之中似乎有些因果关联。诚然，我们这辈人，甫能辨识即受唯物主义的灌输，对某些被斥为“唯心”的言论，具有天然免疫力。不过，自然界乃至宇宙间神秘的种种未知，也时时告诫我们，万物皆有灵性，心存善念，尊重生命，善待自然，方能喜乐平安。
作者简介：余寿权，号集云山人。温州瑞安人。以写作、摄影自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