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芳 | 母 亲 树

四十多年前，一个寒冷的冬日，前所未闻的惊雷响彻村子上空。闪电的利刃劈开村口那棵活过五百多年的老槐树肚子，它伸开苍郁遒劲的枝枝干干，接受分裂痛楚。那一日，一个早产的女婴伴着纷飘的雪絮伴着鸡鸣伴着亲人的期盼来到人间。

村口的老槐树是全村人的圣灵，也是我骄傲的母亲树。

打懂事开始，奶奶就告诉我：那个饿孚遍野的六十年代初，村里人采了老槐树的叶子磨成粉做糕点吃，缓解了短暂的饥饿问题，还治好了村里人的浮肿病。她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是老槐树的女儿，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老槐树会庇护你一生平安，你长大后不管走到哪里都不可以忘了她。”我懵懂地接受了她的嘱托，也许我的血脉牵连了老槐树的根，也许树的女儿定然要在栉风沐雨中成长，定然要承受苦难，还会用柔弱的双肩担当许多责任。

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有“热情”的婶婆告诉妈妈，她现在居住的“知青点”曾是村里人供奉祖先牌位的祠堂。如今祠堂被一群年轻的知青占领，闹闹腾腾活力四射，祖先能不动怒吗？婶婆还说这个祠堂不利养育后代，她到这岁数还没见到这里出生的小孩有存活的，若是真有小孩能活下来那也是奇人了。这话着实让妈妈汗颜，又想着常有老百姓传言祠堂闹鬼的事，内心不免惶恐。

奶奶表现得相当勇敢：“大活人的，怕什么鬼呢？我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过不去的坎都是人自己。孩子，放下思想包袱！有我老太婆在，天塌不下来！”母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本来就不信邪，又得益于奶奶的一番安抚，一颗忐忑的心自然放了下来。

然而，我还是早产出来了。不足七个月的我两只耳朵还未完全舒展开，身上细小的血管清晰可见，我就如一个透明的玻璃小人儿。奶奶解开衣襟，把我紧紧贴在她的胸口，细嫩的肌肤传导来奶奶温热的体温与强健的心跳，一个小小的心脏也随着起伏，从此，奶奶温暖的胸膛便成了我的保育箱，从寒冬腊月直到三月春暖花开。

毕竟我出生于出奇寒冷的冬天。出生第三天，母亲不小心患上产褥热。而我也受惊吓发起高烧，小肚子涨得像个吹弹即破的气球，脆弱的小生命随时面临死亡。邻居们看着小病猫似的我对奶奶说：这哪像是人呢？拿出去埋了吧！那时候农村人连健康女婴都可随手丢于粪坑溺毙，何况早产加重病的女婴。

难道真要应验那个所谓不能生存的咒语吗？我奶奶就不信。

听好心人说麝香能救我小命，奶奶冒着大雪走了十多里山路，往闽候庭坪村寻购麝香。她个头矮，一脚从雪里踩下去立马没过半个人，从雪坑里拔出来又落入另一个雪窝。她从凌晨天刚亮出发直到天黑才怀揣宝贝回到家，顾不得手脚冻得没有知觉，赶忙来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双膝跪地求老槐树显灵救小人儿一命，老槐树忍痛被奶奶撕下一块皮，奶奶将半片树皮包上麝香贴于我肚脐上，另半片熬成浓浓的汤汁，轻轻喂入我口中，娇弱的我艰难地吞咽几滴，生命便出现奇迹，第二日我鼓起圆球般的小肚子慢慢收了回去，体温也渐渐恢复正常，我居然从死神的手中逃了出来。

因为先天身体素质差，我的童年是在奶奶精心呵护下成长的。寒冷的冬日她担心我着凉，买最好的棉絮为我缝制棉衣棉裤，将我穿得鼓鼓囊囊的。有时看到别的小朋友穿得少，我便同奶奶闹别扭，她故意高高举起竹鞭又轻轻落到我身上，我便“屈从”她的安排了。她逢人便说我在娘肚里营养不良，先天身体素质差（从小隔三差五就生病）。其实当时母亲已接二连三生下四个妹妹，她把这些话放出来，是想让大家知道我理所应当受到特别关照。她养了几只小母鸡专门产蛋供应我，每天往烧开的水中放入两个鸡蛋，煮五六秒后即捞起，再将鸡蛋两头钻洞，伸入筷子搅拌均匀用嘴吸出蛋液，她认为这种吃法最补身子。小时候睡觉磨牙，为了让我补钙，她隔些天就托别人买猪尾巴。煮熟后，吩咐我悄悄躲到门背后吃，她说这样吃法才起作用。

谁也想不到，原本弱小的婴儿长大后居然比所有同龄人都要高大。兴许我就是一棵树，当小树苗获得大树的庇护，获得阳光雨露关怀备至的爱，就一个劲地健康成长了。                                                                                              如今离开村子三十多年了，在我挥之不去的回忆里，有一个深邃的镜像，那是我意象中风卷云舒、屋瓴交措的村庄，一棵伟岸挺立的老槐树成了一个大特写，慢慢地，老槐树幻化成一个白发苍苍的女子，她是我永远的母亲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