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打工的人
梁东方
坐普速列车,总会遇到打工的人。
打工的人在候车室里一眼就可以识别,大包小包堆成一片,横躺竖卧不修边幅,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形成自己的小世界,不以自己侧身任何地方为意,哪怕是魔都哪怕是首都哪怕是南都,无不如此。
打工的人到了普速列车上,也依然很好识别:大包小包背着提着拽着拎着,走在窄窄的车厢通道里的时候磕磕碰碰一路歪斜,撞到椅子了,撞到别人的胳膊了,连头也不会回一下的,拖着拽着努力向前,克服一切阻力前行是最要紧的。他们正紧张地找着自己的座位号,前面一排还是后面一排,这里还是那里?
这趟车上是一群打工的人坐在一起,所以找座位的事情在头两三个人那里基本确定以后,后续的就都很好解决了。就这一片,前前后后都是。
找到座位的大致位置,下一个马上到来的问题就是放行李了。因为每个人都大包小包拉杆箱双肩背,大致上平均在三件以上,件件体积巨大,所以周围的行李架都占满以后还是不能满足需要。再向别处扩散的话,就要动别人已经放在行李架上的包了。
他们一般不问这是谁的包啊,而是直接默默地就动了;也有的人客气一些,却不是对着别人说,而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动一动啊,摞一摞啊,眼睛一次也不向周围的人们看。大家都不吭声,都只是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的姿势里抬一下头,然后就又低下了头。
至少这个车厢里的旅客,没有人计较这个。
终于放下了行李,在列车员巡视过来要求将垂下的带子塞回行李架上面,将竖着放的口袋改为横放之外,就没有什么事了。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说笑起来,用的是纯正的家乡话,完全不受任何普通话影响的家乡话,也一点不曾向往过的普通话的家乡话。一边用家乡话说笑,一边抖动着身上的衣服。这个时序已近露水的秋日,气温早已经不高,车厢里还有凉意深深的空调,但是每个人的后背前胸都有汗湿的痕迹。
抖动汗湿的衣服可以凉快一下,摘了口罩也可以获得凉快的感觉。所以他们不约而同都把口罩推到了鼻子下面、下巴上,甚至脖子里,张张黑红的脸上在说笑的兴奋中皱纹耸起又落下,落下又耸起。比车厢里其他一律都在口罩遮挡下的面无表情的面孔,生动了很多。
在列车员巡视过来要求戴上口罩之前,列车广播中播放的咏叹调的高昂和抒情和他们的表情竟然是很般配的。那种源于西方的高亢的表达方式,和这一群打工者在火车车厢里用家乡话营造出来的村头炕头的气氛,没有一点违和。后来,当列车开始转播新闻联播节目的时候,节目雄壮的序曲居然也与这样的谈笑很般配,不违和。
摘了口罩就更可以看得清楚,他们大都已经是40岁以上的壮年,稍微年轻些的穿着打扮的现代感强一些,年长些的则是有什么穿什么、什么便宜穿什么,不管穿什么都掩盖不了普遍的大肚子。抽烟喝酒吃方便面火腿肠是大家无一例外的基本状态,轮番站起来,去车厢连接处抽烟是大家在列车上最经常的活动轨迹。手机里外放的小视频里,是一个广告格式的笑话,或者说是一个笑话式的广告:招工招工,10月2日出发,去阿富汗高薪打工,地面上塔利班手持AK47保卫,空中黑鹰直升机盘旋……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这个尤其感到可笑,来来回回地念,来来回回地笑,笑成一团地笑,互相扒着肩膀、拍着肚皮地笑,还跃跃欲试地互相鼓动着说:去、去、去。
窗外,阴郁的秋天的漠然天色之下,是华北平原上处于最茂盛时期的青纱帐,玉米穗子上漂浮着一层含混不清的朦胧,将稍微远一点的视野遮蔽。只有静静的村庄不断地在青纱帐中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村庄中的每家每户都在这样从窗前掠过的时候,显示着一种少有的忧郁气质。也许,对付那样让人不无惆怅的含混秋色的最好办法,就是这样大家凑在一起谈笑吧。
我从他们的谈话里知道,他们将在明天早晨八点多下车;也就是说,此次包括一个漫长的夜晚在内的硬座旅程,时长十五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