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 | 陈峻峰:歧路

他话一落音,天就黑了。

歧路

文·陈峻峰

毛云志真不胖,一米八几的大个,威武、雄壮,大块头,咋就叫了他毛胖子,不改口了。他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屋子里晃眼暗了,招眼我就看见是他。他右手扶着门框,单腿站立,另一只腿弯曲着,脚尖点地,成三角形,那个样子,就是一只突然落地的英雄大雕。我被惊住,好半天才失声大叫,日莫胖子!

他并不进来,身体黑嵬嵬的,挡住门。我慌忙起身去迎接。近前看他,又倒退回来,怪异地打量他,这是什么情况,死胖子,咋弄了这一身吓人行头:一身肥大黑色运动衫,外套一件紧身军用马甲,上面订满口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里面都塞些什么;胸前、背后、两臂,捆绑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枪支”“弹药”“部件”“器材”,已武装到牙齿。尤其是肩膀上横扛着的三脚架,重机枪似的,以为他是刚从战场上凯旋,或者就是要奔赴战火纷飞的前线。他让我看着都不堪负重,慌忙上前去要帮他接下那些轻重“武器”,他用一只大手挡开了我。涛子没跟你说?啥时?前个。说什么?春天在召唤。我就笑了,说你是哪路来的天兵天将,刚降临到我们人间吧,放眼江淮大地,马上就将迈进五月门槛,是召唤夏天吧。

胖子放下那条腿,像是结束我们之间的对峙和谈判,收起大雕翅膀,身子七拧八扭进到门里,并不卸去身上武装,因此也没法就坐,只在我办公室中间站着。黑子说的,他那里的映山红才开呢。黑子?信他,他的话跟你们报纸新闻差不多。讣告都保不定是真的。嘿嘿,随你糟讥,我辞了。啥?工作。多久?加今个一星期。你是吃舒坦了。他点点头,然后张开两臂,将全副武装展示给我看。我说你在报社不就是摄影记者吗?胖子咧嘴,那不专业。咋专业?胖子坚定地答,专门。专心。专一。说完努努嘴,朝马甲左上口袋示意,让我掏里面的东西——他自己被武装绑架,显然无能为力——我把手伸进去,掏出一大把零碎,还有一张折叠的纸,他就叫我把那张纸打开。十六开,看样子,是一张军事“联络图”,并不复杂,最上面是“胖子”和“朱子”,“胖子”下划三根竖线,一根连接“平子”,就是我,括号里是“车子”;一根连接“瘦子”,党史办的,地方著名才子,括号里是“历史”;一根连接“涛子”,括号里是“食宿”;“朱子”下划一根竖线,连接“黑子”,括号里是“向导”;黑子下面是三根竖线,一根是“西路军”,一根是“云子”,一根是“映山红”。

我问,朱子是谁?报社的啊。男的女的……

按图索骥,最终搞明白,黑子三根下划线是他此次行动的全部目的:找到云子,完成人物采访和拍摄工作,附带了解西路军历史,以及鄂豫皖苏区目前所掌握的红军失散人员名单和状况,再就是和朱子进山采映山红。之前我所知道的,他用了三四年业余时间和工作之便,艰苦卓绝,跑遍全国,拍摄了“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中国诗人系列,不仅为将来留下了珍贵的历史文化影像资料,也在人像拍摄艺术上,获得了业界高度赞誉。我看过一些,还真是服。都是人物特写,未置任何背景和物品来对拍摄环境进行说明,严谨到几乎毫厘不差的构图和黑白光影技术运用,让本来的新片,布满时间沧桑和纵深。诗人在近前的一抹光里,也在他背后的阴影里,悠远,广阔,博大,深不可测,就像他们曾有的命运和思考,充满犀利和柔情的力量。胖子感染了我,并不是因为我也是诗人,而是他提供了某种意义和价值的观念思辨,以为人只要专心致志,所向无敌。猜想大约是受此鼓舞,他便毅然决然,一退六二五,把个好端端报社工作给辞了,不要了,让我听后为之要捶胸顿足。想想,这种超凡脱俗的事情,也就是他能做得出来。分析除了膨胀的艺术梦想和专业热枕,再就是胖子一般可能都是快乐无忧的罢。

黑子是鄂豫皖革命老区一个县的县委宣传部干部,负责新闻报道,省地市大小报纸经常能见到他写的稿子,有些还上过“报眼”,荣登过头版头条,反正是够勤奋的,只是没有惊世之作,殊为憾事。其实他不明白,这正是报纸特性,所谓日报、晚报,强调的就是即时性,不过一早一晚的效应,过期作废。他与我熟,是因为他经常还写一些小散文,矫情致死,常常文章才开个头,故事还没讲呢,他自己已经感动得不行了,接着文章就会不断出现各式各样的惊叹词和感叹号,呼天抢地。我最早时极其善良忠恳地给他提出修改意见,向他大谈写作技巧文章之道,发现毫无效果,知道他已无可挽救,直截了当对他说,你勤奋有余,天赋不足。黑子不解,瞪着小圆眼睛问,啥天赋?我长叹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就是说啊,老天造你就不是吃这碗饭的。黑子笑了,说不对。我从参加工作到现在都是吃这碗饭的。你养活的我啊?我说你那是新闻,棒槌安俩眼都会糊弄;这是散文,文学,按八只眼也不见得写得好。他非常不服,昂着脖子,没吃饭就走了,有点绝情,无愧是革命老区的人,大义凛然,宁死不屈的样子。

常言说得好,早起鸟儿有虫吃。勤奋就有机会。瞎猫不贪睡,也能碰上死老鼠。两年前,黑子终于出名了,很多人都知道的,就是他写有一篇报道,反映当年留守、失散、流亡、逃回老家的红军人员生活现状,千把字,写的一般,但唤起了人们对历史的遥远想象和内心巨大悲情,引来关注,朱子是最早赶来采访的记者,回去跟胖子说采访见闻,说着哭着,历历在目,凄惨无比,胖子就激动了,决定拍摄一个流亡红军人物系列。他觉得这已经与史料无关,与影像无关,与艺术无关,而是信念。当即行动,又用了一年多的业余时间,艰苦卓绝,跑了很多革命根据地,拍摄“红色记忆·歧路”——红军流亡人员系列。

据说,这是个不得了的东西,由于珍贵,所以压着,积蓄着一朝迸发的能量,连我也不给看。

你想,跟胖子有关系的,新闻圈、摄影圈,及至文艺圈,我都多多少少认识。啥朱子,以为谁呢,见面后一看,就是朱斯玲,跟胖子同在报社理论摄影部,是胖子属下,才女,文字与摄影齐飞,情采与美貌一色。那次采访,胖子遥控指挥,黑子全程陪同,东跑西跑的,煞有介事,回去后不见动静;之后又去过几回,还是黑子陪同,东跑西跑的,煞有介事,回去后仍不见动静。黑子正琢磨呢,一个整版的文章,一个整版的照片,横空出世,黑子一字一句读,再一字一句地读,怔了一会,就趴在报纸上哭得不省人事。黑子哭不是感动于故事,令他不解的是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些事,到了人家手里,咋就变得如此大气磅礴光华灿烂了。

这是黑子第一次对一个人佩服,有一天见了我,说你说的对,天赋!其实那篇文章署名,也有黑子。我知道,黑子并没有参与写作,徒有虚名,这是行业某种“惯例”,既然黑子已经有了写作上的幡然醒悟,我就没必要借此把他彻底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朱子已让他失去了自信,我不能再让他失去自尊。

之后,黑子就和朱子建立起了深厚友谊,黑子对朱子言必称老师,有了好新闻素材,他就给朱子打电话,让她来一起写作。只年把时间,黑子有了惊人的进步。

这次胖子要去拍摄的云子,就是黑子发现的。他打电话给朱子,朱子就给胖子说,胖子就亲自来了。胖子亲自出马,黑子就感到事体重大。我也感到事体重大,而且这个云子,可能也非一般人物,从“联络图”判断,胖子可能要下一番功夫,且三两日怕是解决不了问题。这才要我安排车子,而要涛子解决食宿。其实这些,黑子就解决了,宣传部接待记者,名正言顺,咋搞得这么复杂。胖子说,我不是记者了,干的是私人的活,公家如何接待。我说朱子是啊。胖子说让我跟着她?咋介绍我?自由职业者?著名摄影艺术家?人家转过脸就会说我是来蹭饭的。我说全省宣传部门哪个不认识你啊?胖子说就因为他们都认识我。我说我安排车,涛子安排食宿,都没问题,但我们也是公家的。胖子说车子和食宿,就像战争中的人马粮草和装备,在不同人的手里,就有了不同的物质属性和作用。有时候这甚或不是战略和战术问题……连这都不懂,你还堂堂地委部门的办公室主任呢……我、我、我……我不再和他理论,但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没闹明白他振振有词说得作何道理。就像一支部队奉命被调往前线,一会儿让前进,一会儿让撤退,一会儿让原地待命,就这几下耽误,被敌人包围了,全军覆没,很多人死得不明不白。能逃出来的,再也回不到原来的部队,因为他们不明不白,无法说清自己,最后只有一条回家的路,回家了就能说清自己了吗,因此他们很多人流落民间,隐姓埋名,或者沉默寡言,屈辱一生。因为一切都改变了。到了后来,他们并不需要那些虚名和荣耀,他们只想知道我是谁。而我是谁,在有些时候,不是自己说了就是了的。这也是胖子说的,胖子说是朱子说的,朱子说是黑子说的,黑子说是云子说的。历史究竟发生了什么?胖子究竟在说什么?想说什么?还是有关那篇报道的话题延伸吗?黑子和朱子的报道我看过的,侧重反映了红军流散人员现实生活境况,文字间透着哀伤、愤懑和凄凉,但他们明显有着共知的新闻“忌讳”和“禁区”,没有揭示历史的由来、成因和秘密,我确信朱子、胖子,还有党史专家瘦子,以及黑子,都会有各自掩藏在内心的独立思考,甚或不乏还原历史真相的野心和企图。并且相信胖子在决定此次行动之前,他必是做足了案头的工作。

我觉得这回胖子也给了我一个机会。

算了算,加黑子七个人,我就安排了一辆面包车。面包车有点掉价,不上档次,这可能不是问题,实在是质量太差了。我不说出它的牌子——转而又想,日莫,这都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这种车子和它的牌子以及生产厂家,可能早就荡然无存,扫进历史垃圾堆了。赶紧上网查,果然,在十几年前就死掉了。当时买它的时候,说发动机是日本原装进口的,只外壳是国产的。就像一个人,心脏功能强大,衣服好坏能影响什么呢?又能差到什么程度呢?不会是纸板拼装的吧?车子接回来,看样子不错,就让司机载了我们去兜一圈风,先坐为快。我们坐上后,推拉门很顺滑地关上了,我们美滋滋的,司机发动、挂挡、起步,刚开出一截,就听“嘭——”的一声巨响,车门掉了。自此,我们就开始了漫长的修车过程,跑跑修修,修修跑跑,修车过程比行驶里程还要长。我问胖子,中不?中。累不累,想想老前辈;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不掉价?我无价。好机智,是双关语,既隐含他乃“无冕之王”意,也说他现在退职哪还有身价之说。我“扑哧”笑出来,说我就喜欢你这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又问,啥时走?一万年太久。我看看手表,乖乖,你就这样改变我的物质属性啊?胖子也笑了,说历史都是猝不及防的。况且两天前我就让涛子给你说,他没说,那是他的事。朱子呢?她去叫瘦子了,估计在楼下等着了。

涛子好叫,他和我都在地委机关大院上班,我在五楼,他在三楼。电话拨通,涛子说我知道了,早已整装待发。哎,跟你商量个事呗,车子我来开。我知道他刚学会开车,正上瘾。我说一百多公里呢,路不好,还要进山,开车不是开玩笑,你技术练得咋样啊?涛子说,昨天爽子那辆吉普你知道不?破成那样,车门一关,能反弹回去;喇叭就一根电线,需要边座上的人拿着,见人了就往铁上打。就这样,我还给开到李家寨了。再不这样,你要真不放心,把你司机也带上,坐我边上。我说好吧好吧,你赶快下楼。

人聚齐了。可是坐不下,胖子把他女儿也带来了,站在朱子身边,个头不小,有向他爸爸体型发展趋势。咋办?瘦子自觉,说我搭公共汽车去。但到了县里如何约在一起又成了问题,那时通讯不方便。胖子和涛子有手机,眼气人,但山里没信号,就是废物。瘦子说你们说的那地方我去过。我们就在乡政府汇合,不见不散。大家又说了些具体细节,就分头行动了。

车子开出时,我侧脸看了看站在路边向我们挥手告别的瘦子,就想一个人咋能瘦成这个样子,像一棵“老小树”,连一片叶子都没有,怪可怜的。看来学富五车不如家有余粮,知识对身体一点营养都没有

时至今日,“西路军”仍然是令人不安的历史纠结和谜团。

路上我就向胖子请教,不等胖子说话,朱子接了过去。说,基本事实、过程、脉络清晰,没有问题。这是红军历史上,甚至是中国革命史上最惨痛也是最惨烈的完败,以红四方面军为主力的西路军两万一千八百人,全军覆没。有一个统计,长征到达陕北保留下来的红军主力部队满打满算五万余人,其中中央红军主力约七千余人;红二方面军约为一万余人;红二十五军约三千四百余人;红四方面军约三万余人。红二十五军和红四方面军都诞生于鄂豫皖苏区。简单说,西路军的覆灭让红军折损近半!这其中战死者七千余人,被俘一万二千余人;被俘后惨遭杀害六千余人;回到家乡的三千余人,营救回到延安的四千五百余人,流落西北各地近两千人,仅存四百余人最后溃败至新疆。朱子说自从中央对西路军问题有了澄清和结论后,近些年出现了各种调查、访谈、口述、回忆录、研讨、探究,以及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著述,好多都是亲历者,显示了时代的开放、宽容、和解和仁慈。朱子说我的问题是两个,一个是西路军西渡黄河执行所谓的“宁夏战役计划”,打通苏联国际援助路线,然后就开始了西进,暂停西进,就地建立永(昌)凉(州)革命根据地;二次西进,再次暂停西进,准备东返;三次西进,三次暂停西进,就地建立在甘(州)肃(州)革命根据地,终于把西路军拖入死亡之地,那么是谁,哪些人出于怎样的考虑和目的作出的决定,我们不能就那么说是“某某路线主义错误造成的结果”这么一句话,就把血淋淋的历史了结了,就把上万人的生命白白葬送了。死者死不瞑目,活者活得苟且。现在有很多文章大胆把问题提了出来,但问题并没有解决。从鄂豫皖苏区走出的这两只部队,经过万里长征,兵力不减,说明组织严明;在河西走廊孤军奋战,既无增援,也无补给,直至弹尽粮绝,战死七千,也歼敌五万五,说明训练有素;几进几退,最后陷入绝境时,相信这么一支组织严明、训练有素的队伍,会有多种办法和能力做出生的选择,但他们无条件服从了上级的命令,最后宁死不屈,惨遭屠戮,说明了他们绝对的忠诚。那么西路军最终覆灭的结果是一种决策失误,还是之后瞬间变化了的“时局”已不能左右,或者如有些人猜疑的那样,其中藏有更大的秘密;再一个问题,就是我所一直痛苦的,即便所有这些质疑、设问、屈曲都澄清了,说明了,解决了,还历史以公正,但它对于一个具体的人,比如云子,有什么意义呢。

朱子是我通过胖子认识的,接触不多,读过她的一些文章,算不得了解,仅仅从外貌语言显露的气质,觉得她是柔弱的、文气的、优雅的,谁知进入思考和表达,她竟是如此激情万丈,豪气冲天,又充满知识女性的执拗和情怀,就像是那曾有的惨痛和惨烈,在她身上留下无数的刀口、枪眼、创伤、疤痕,不能触碰,这是我后来写的一首诗里的句子,给朱子看,朱子说那是中国革命史不能愈合的刀口、枪眼、创伤、疤痕。车子里气氛有些凝重,一时间我也找不到话题把她引开,而车窗外江淮五月初夏是那么亮堂明媚。涛子说话了,黑子给找到的这个云子就是西路军的了?胖子说是。她是西路军一千三百余长征女战士组成的妇女先锋团中的一个,或者说是西路军两万余壮士中的一个。朱子说,不!她不是一个人,是全部。西路军每一个活下来的人,无论后来又遭受了怎样非人的磨难、误解、凌辱、冤屈,都是全部、整体。要是忍不住哭了,是一起在哭;憋屈了叫喊,是一起在叫喊;突然不说话了,是共同的沉默;终于绝望,是心一起死去……他们就是这样,生死一体,休戚与共,悲欣交集,血浓于水,组成命运共同体,任何一个云子都是一支西路军……

云子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不知怎么唐突冒出这句问话。

没人回答,也没人再说话。

到黑子的县城准确说是一百二十公里,一路晕头转向颠颠簸簸竟是开了四个多小时才到,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半了。涛子怨声载道,不是我的车子问题,也不是他有点潮的技术问题,是路真的太赖,让我几次诗意感叹,这真是一条充满艰辛的路。一直没说话的胖子女儿说话了,平子叔叔,你们讲的当年革命就是这样的吗?我们笑起来,她比我更诗人。

在通往县城拐弯的路口停着一辆吉普车,是黑子在那里候着,来接我们。一侧有座桥,横跨在小潢河上,河水清澈,两岸风景如画,沿着河岸走,三四公里到县城;另一侧,群山逶迤,连接到远处一座高峰,就是金兰山,山顶上,仿佛常年都云雾缭绕。拐弯处是个心理界标,就是说自此我们将开始进入大别山腹地。这是个常见的“表述”,对于我,它不是地理概念,而是感觉。我每次来在经过这个拐弯处,都是这种感觉。刚才是一个世界,一拐弯,是另一重天地,是世外,是圣地,当然,不仅仅是我们说的革命圣地。

来接我们还有一个人,西装革履,带着墨镜,但难掩基层干部一身乡土气息。涛子把车停在路边,开门下去了,先和黑子握手,然后就去和那个人说话。大概是说妥了,涛子四圈看了一下,想必是找方便的地方,没有,就上车来,我的司机已经坐在驾驶室,替换下他,发动了车子,跟在黑子车子屁股后面往县城走。走了一截,车子停在了另一座桥头,我们都下去,被西装革履者领着,进到了路边的一个饭店。饭店叫“首府饭店”,里面没有食客,大厅中间有一张桌子,摆满了餐具,西装革履者招呼我们洗手、排解、就坐、喝茶,接着就有服务人员接二连三端上饭菜,西装革履者说,欢迎光临革命老区检查指导工作,诸位都是大城市来的,吃惯了美味佳肴各系大菜,秘书长特意交代我给大家换换口味,因此上我就特意安排了当地的土菜,不成敬意,还望海涵。我来跟你们卖弄一下,家常小吃就不说了,没什么特色,有名的是这四样:腊肉炖黄鳝,老鳖下卤罐,香椿炒鸡蛋,老母鸡汤下挂面。除了香椿错过了季节,是干香椿,其他都是活的。还有一个菜,也要讲一下,就是这个,叫将军菜,是说当年红军生活艰苦,采它充饥,现在是绿色食品了。朱子说我吃过,它的学名——白色叫白鹃梅,绿色叫绿娟梅,也叫花儿菜。是花不是菜。多好听的名字。诗人,你可以写一首诗。我说诗是精神食粮,管不饱肚皮的;这半天,大家都饿毁了,开吃!胖子拿起筷子,还没夹菜,就叫嚷着,好吃!好吃!女儿说爸看你馋的,还没吃呢,咋就大叫好吃?胖子说,美食非只有味觉感受,单为口腹之欲,也有视觉、听觉、嗅觉的快感和满足,这是形而上,你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朱子笑了说,固然你爸保持了他艺术家一贯故弄玄虚作风,但小丫头,饥饿是最好的美食。西装革履者在一旁鼓起掌来,说对对对,饿了,饿了,啥都好吃。

大家没有附合,都在埋头苦干。涛子突然停下了筷子,说余主任,酒呢?西装革履者马上慌了,忘了,忘了。胖子举起一只手,表示拒绝,说下午有事,晚上,晚上。我说也行。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涛子就叫了黑子和余主任,就是那个西装革履者过来,商量行程和有关事宜:

吃过饭,安排住下;(下午)四点大厅集合,参观鄂豫皖革命纪念馆。

明日六点叫早,六点半早餐,七点进山。中午赶到乡政府吃午饭,和瘦子汇合;下午精兵简政,我、黑子陪胖子去云子的村子,视采访拍摄工作进展,决定当晚去留,余就地由人带去周围山里采映山红;上下午及回程沿途红色景点参观:鄂豫皖苏区首府,中共中央鄂豫皖分局、省委旧址,白沙关万人暴动旧址,鄂豫皖省苏维埃石印科旧址,鄂豫皖军委航空局旧址,鄂豫皖军委及红四方面军总部旧址,鄂豫皖省工农民主政府旧址,红田,列宁小学,列宁号飞机场,吴焕先旧居等,视情况临时决定。

三日上午汇合后,无论早晚,即刻赶路,就近取便,去湖北红安,或麻城。

四日返程,去县城光荣院访问老红军,无论早晚,结束即走,顺路拐罗山铁铺红二十五军长征出发地参观,之后赶夜班火车回省城。

余局长靠近涛子,小声问晚上吃饭要领导陪吗?涛子想了想说,免了。回头走时再说。要我全程陪同吗?不用了,车子坐不下。你留一个二十四小时保持畅通的值班电话就行了。另外你今天下午就按行程需要安排的一次安排好,联系人和联系方式写在一张纸上,晚上交给我。转过脸对着黑子,明天进山的路啥样?余主任接茬,前天你打过电话后,当即就派人跑了一趟,有部分路段不好,面包车,不碍事的。

二日大家时间拿捏得都很准时,有些出乎我的预料。不到七点钟,所有人都坐在车子里了,显得很兴奋。涛子还是坚持车子有他来开,我不愿与他费嘴,知道不让他开,他会痛不欲生。又怕他拿翘,编个工作接待会议出差什么理由,就回了。涛子这货,绝对能做得出来。涛子和我,是小时候一块长大的玩伴,按我们老家的话说,就是“蛋子拉蹚灰”的那种。他是新近从县里调来地委办公室,任副秘书长,管后勤,这个职位,你想,管水管电管房管车管吃喝拉撒,只有人求他,没有他求人,上下通吃,人一下就有个性格,有时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他果然拿翘走人,你拿他咋办,西装革履者就再不会那么恭顺地听我们指使了。我们就会陷入尴尬境地。再有黑子接手,就夹生了,也耽误事。不过这山路,可不是国道,国道再差,也是国道,因此我还是十分担心。车子可不是西装革履者,认人,它才不管你啥子秘书长的。于是小心和他商量,说你开可以,咱提前讲好,关键时候还是有我师傅开,别硬直眼。涛子就笑了,把车子发动着,回过头来说,烦请诸位再次认真检查一下自己行李,尤其是俺们艺术家的武器装备长枪短炮,我技术可不行,只会走直路,不会转弯,不会倒车,也不会掉头哦。

按黑子指挥,车子出县城,往南开去,五六公里后,就转向一条沙土路,车子速度就减下来。路两边是浅山丘陵,早春模样,草木萌发,生嫩,青翠欲滴,时不时有一些树头上,长出泛红的叶子,在苍茫远山映衬下,小火炬一样燃烧,格外招惹人眼。大家打开车窗,朝外望着,青草和花朵的香味清新扑鼻,好闻极了;泥土里埋着故乡,茅草牙尖拱我们的心,柔软而疼;有黑色小巧的鸟,翩翩起舞,是好久都没见过的燕子;一只小动物从田埂上不及看清,迅疾穿过;狗在岗坡上追逐;一只艳丽的白冠长尾雉突然惊起,扑棱棱落在杂木林里;田埂婉曲,如水墨线条,勾勒出山地一块块不规则的稻田,已灌满了水,明镜一样倒映着天光云影……

山里季节晚,胖子说对了,春天在召唤。我心里也开始寻找诗句,想来抒情一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芳春平仲绿,清夜子规啼;春山多秀水,碧涧尽清流;东风动百物,草木尽欲言……发现美是美,没有一句合适的,我想和才女朱子探讨一下,又觉时间、空间、人物、环境都不妥,按耐住,悻悻然,作罢,就闭上眼睛,微醉的样子。就在这时,朱子突然惊叫了起来,停车停车!涛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手脚忙乱,踩了刹车,我们一下都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有惊无险。问咋回事,朱子还在叫,用手往车窗外指着,你们看,你们看,映山红,映山红!一脸紧张的涛子松下一口气来,有点无奈,身子一软,靠在了座椅背上。朱子就拉开车门,一车人都下去了,朱子拉着“丫头片子”跑,去采映山红。我们就等着。黑子蹲在地上,胖子掏出烟来,给了我一根;给黑子,黑子不会;然后就叫涛子,涛子也不会。胖子把自己的烟点着,摊开两手说,她们哪见过这!他说这话,有请大家原谅的意思。黑子听出来,说没事,出来就是玩的。不过时间还是要抓紧,估计这路,下午一点左右能到就不错了。乡里书记和乡长还等我们吃饭呢。

挺好,她们俩每人采了一把,就跑回来了,我和胖子一根烟还没抽完,掐灭,大家上车,继续走。黑子说,你们俩傻丫头,这叫山边杜鹃,有什么好采的,小棵,枝干细,颜色淡,花瓣薄,没光泽,等到了深山,叫你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大别山杜鹃。扔了吧!朱子把嘴巴一噘,不!宝贝一样搂在怀里。黑子就笑了起来。

山势由浅入深,渐次升高,我们明显能感觉出来,映山红也多起来,在远处,一大簇一大簇的,火一样。朱子就问黑子,那就是你说的真正大别山杜鹃吗?黑子说,还不是。朱子说,啥样呢?跟树一样。四月上旬山脊上的先开,从山顶红绸一样披挂下来,这个时候,快开过了;不要紧,山洼背阴地方现在正开呢。哦,朱子若有所思,把目光抬起来,朝极远处看去。

黑子说,你采映山红干啥呢?朱子说带回去养啊。“丫头片子”说我也要带回去养。我说我也要,涛子说他也要。你们城里人啊,黑子感叹了一下。

糟糕,路被人挖断了。车子停下来。我们下车去看。是有人在路上临时挖出一个水槽,有两米多宽,不深,正在过水;两侧打有半米护埂,防止满溢。路左侧有一个干渠,一台抽水机正在往上抽水,经过路上这个水槽,流到右边稻田里。抽水机旁有个看水农民看见我们,就上来了。黑子就去和他说话,俩人叽哩哇啦说了一通,我们都听不懂。过了一会,涛子急了,问咋说?黑子说咋说?你跟山里人能咋说。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这水是从上游一个水库经干渠流下来,农民用钱买,没有流量计算,按天数,流多少是多少,一到时间就关闸。田里的秧急等着插。涛子说这归哪个村子管?黑子说我看看啊,像是归刘家河村管。涛子说找组织啊。黑子马上明白了,没说话就只身一人,朝路下面的一个庄子找去。涛子在后面大喊,就说是省委领导啊——黑子摇手回应,我知道啊——

涛子就拉着我到水槽边看,研究有什么办法过去。涛子总是对解决具体问题保有不衰的兴趣,你不要和他说宏观、规划、过去和未来,以及假设和可能,你就和他说这是咋了,他就立即给你说“办法”,反应极快;行不通,再跟他说,他就会给你说另一个“办法”。常常佩服,他就是个解决具体问题的高手,地委选他管后勤行政,算是选对了人。就像遇到这路叫人挖断了,车子过不去,他就显得特别兴奋,他只需看一下,“办法”就有了。找组织解决是一种,组织怎么解决呢?他说一会村干部来了,就让他想办法找两块结实的木版和砖头,把护埂挖开,垫在上面,不影响水流通过,车也能开过去。我觉得这方法可以。就是不知道黑子能不能找到村干部,就转过脸来朝黑子去的村庄看,不一会,黑子出现了,身后跟着一个人和一条狗,朝另一个村庄去,估计去找村干部了,这令我们喜出望外,就像是弹尽粮绝,敌军围困万千重,突然有消息说组织上正在营救,援军即到,我们立即就有了死里逃生的希望。

黑子再一次从我们的瞭望中出现了,和他一起出现的,又多了两个人,正在朝我们走来。他带来的人那个年龄最大的,后来我们知道是村里的老支书,好多年前不干了,他并没有来和我们照面,就直接到水槽那里,威风凛凛,把那人叫上来,用手点着他,连吷带骂一通,听不懂,只见他怒火万丈,撸了袖子像是要揍他,把那人吓坏了。我们在一旁都不敢出声。结果是啥子木版、砖头,都不要,那人啥话没说,就去把抽水机关了,掂了一把铁锹上来,瞄一眼车子,估摸了一下,就去挖开护埂,把土填进水槽,用锹拍实,再上去用脚踩,路就填平了,差不多够一个车子宽度。老支书检查了一下,觉得没问题了,这才拐过来接见我们,一一握手,一个劲地道歉,说领导领导,俺们这农民没觉悟,对不住啊,对不住啊。领导领导,请上车,我给你们看着。

我们就上车,一个个急溜打滚的,动作极快,不知都咋了,有点慌不及的样子,仿佛此处乃凶险之地,危机四伏,要尽快逃离。涛子把车发动着,我的师傅说,二挡,二挡;车子启动,缓缓的,老支书和黑子在车外指挥,左左左,右右右,慢慢慢,好好好,车子过去了,我把头伸出窗外,向他们招手,感激涕零,大喊着,谢了谢了谢了……他们也向我招手,回见回见回见……

路上涛子说,看见没,看见没,人家,就这样,几十年就这样,专横霸道,说一不二,这就是基层政权,稳固统治着广大的中国乡村。再看我们,乖乖,屁大一点事儿,开会,研究,批示,发文,通告,宣传,发动,布置,贯彻,落实,检查,督办,奖惩,总结,推广,普及;广播电视报纸一起上,锣鼓喧天的,好多时候,日莫,就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丫头说,爸,我长大了,也当老支书。胖子说,你现在在俺们家里,就是老支书!丫头说,不威风,总共管俩人。涛子说,闺女啊,两个人都很不错了,现在谁管谁啊。咋了呢?改革开放了,分田到户了,你管不住他的钱了,也管不住他的粮了,掐不住他的喉管系子了,你就管不住他的人了。你还小,你不懂。我管懂不懂,就当老支书。不是说有个娃娃司令吗?十三岁当县委书记,十七岁当政委,二十二岁当司令。涛子说,那是战争年代。这儿的红二十五军知道不?政委吴焕先,牺牲时才二十八岁。朱子说,是啊,那时的革命者都充满理想,而且年轻有为,宣传发动,组织暴动,攻城掠地,领兵打仗,打大仗,有战略,有战术,有眼光,有情怀,有思想,那真称得威风凛凛。我们现在咋都这么笨,长不大,别说带领千军万马了,就是交给他几个人,都管不住。涛子说,生活好了呗……想当年,牙如铁,生吃牛肉不用切;看如今,不行喽,只吃豆腐和猪血;想当年,腿如铁,两万五千里长征不用歇,看如今,不行喽,上班下班小车接……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车子里气氛活跃起来,大家的心情,就像刚才在路上意外受阻一筹莫展,而现在突然前途一片光明了,轮胎在沙石路上沙沙沙的,发出匀称的声音,仿佛对这山路,原有的怨言,因为一次历险通过,身心变得舒展,全是诗意的抒情了。

就在这时,丫头片子一声尖叫,语惊四座:黑子叔叔!

跑了这么久,这才被丫头片子发现,黑子没上车。涛子一脚踩了刹车,趴在方向盘上,笑得直不起身来。

找人,说事,协调,指挥,还有焦虑,愁急,担心,无着,黑子那一会儿处于高度紧张状态。问题解决了,他也忘记他是谁了,也在车下和老支书向我们挥手告别。我们一车人竟也没有发现。这趟大别山腹地文化之旅,就变得谐谑而趣味无穷了,黑子必将成为之后许多年里流传的佳话。

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情了。不是涛子一个人笑得打不住,我们也笑疯了。

咋办?还能咋办,掉回头呗。涛子就下来了,终于让给了我师傅开。

几下折腾,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们老远就看见了路边黑子。老支书也没走,陪着他。水槽让那人又挖开了,我们车子停在对面,黑子下到左边干渠上,绕过来后,又从干渠岸上爬到路上来。师傅已把车子掉头,黑子上来了,双手抱拳,抱歉,抱歉,我也是迷了。说着在座位上坐下,万千感慨,哎,诸位知道,俺这是著名老区,常年都有一拨一拨记者来,接待任务重,有一天我陪他们参观纪念馆,去了十七次。真的,好多时候,接,送;接谁,送谁;谁接谁,谁送谁,都搞不清楚了。大家又笑得前仰后合。黑子看看手表,说坏菜了,咋弄都不能赶到乡政府吃饭了。

意外带来快乐,让我们忽略所有,及至赶到赶不到乡政府吃饭也是无所谓的了。丫头说,黑叔叔,老支书真厉害。黑子说,他当然厉害。他爹是当年赤卫队员。他从解放初就当支书。刘家河村几乎都是刘姓,他的辈分高。说骂就骂,说打就打。都怕他。丫头说典型家长制,跟俺爸样。朱子说,我一直没问,过去也一直没问,你和他们说话,是当地的方言吗?黑子说是啊。你每次来,我都给你翻译。我不翻译你一句都听不懂。朱子说,是隶属哪的方言,咋恁难懂。黑子说,理论上,归属中原官话信(阳)(蚌)埠片,也有人认为属北方方言江淮次方言区。我认为,他们还忽略了另一个语言事实,那就是我们有很大一部分人祖上是从江西九江迁徙过来,说的是九江方言,包括小土语。西晋之乱,安史之乱,宋室南渡,陈元光、王审知开发闽南,湖广填四川,历史上中原人大规模南迁、返迁,语言随着融合,更新,变异,说来复杂。不仅是语言,还有物品、习俗、观念、方式,以及艺文说唱,等等,涉及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方方面面。胖子说,黑子会唱大别山民歌哩。朱子说,我咋没听你唱过。黑子说,有伤风化,少儿不宜。朱子说给大家唱一个呗。黑子有点不好意思,说当然,也不都是少儿不宜。那仅仅是很少一部分。大别山民歌最大特点,就是无论荤素,都字面干净。这也是其它种类中国传统民歌都几乎没有的。包括少儿不宜。叫“素面荤底”。大家真要听,我就献丑了——

小小鲤鱼压红腮,

上江游到下江来(呀嘛)下江来。

头摇尾巴摆呀,

头摇尾巴摆呀,

打一把小金钩钓(呀嘛)钓上来。

小(呀嘛)小郎哥(呀啊),

小(呀嘛)小郎哥(呀啊),

不为冤家不到此处来……

黑子唱完,掌声四起,朱子说,这调儿听着咋这熟悉呢。黑子说当然熟悉喽,这就是诞生于鄂豫皖苏区的中国民歌音乐经典《八月桂花遍地开》的调儿呀。叫《八段锦》。朱子吟哦了一声,明白过来,说你再唱一遍,再唱一遍……

黑子还没唱,司机说话了,别慌唱了,领导,你看看,路咋走。我们就昂起脖子朝前面看,是个两岔路口,黑子瞄一眼,说,哦,右!

山路越来越高,车子显得笨重起来,油门轰轰响,像一头吃力爬坡的老牛。在一个陡坎子上,再也爬不上去了。看看表,已是下午四点半。一侧大山投下黑色阴影,我们心上也陡增了莫名不安和恐惧。不知这路还有多远,什么时候才能到达,有点绝望,也不便来问,害怕问了黑子着急。反正晚了,着急有什么用呢。心想,整个县不就这么大么,又不是跨省隔海出洋,我就不信了,它能有多远。

涛子第一个下车,研究了一下,说革命战友们,历史到了关键的时候,都下车,都下车,推!师傅说,也只有麻烦各位领导了。

我们正准备来推,莫名其妙师傅去了路边四处寻摸,左看看,右看看,弯下身子去掰石快,掰不动,就过来打开后备箱,把千斤顶拿出来,又拿了一把启子,把路边石块翘起来,用另一块石块敲打棱角,交给我拿着,把千斤顶交给黑子拿着,说一会儿一旦上不去,你俩就把石头和千斤顶垫后车轮子上,防止滑坡,出现意外。说过就上到车上,踩着刹车,把头伸出窗外,说都准备好,谁招呼一下,把力量分配均匀,我说推的时候你们才推。接着他就开始轰油门,挂挡,喊了一声:好了吗?推!我们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一起用力往前推。涛子推着喊着:一二!一二!一二……快到坡顶的时候,推不动了,师傅立即刹车,把头伸出来,垫!垫!垫!

就这推个车子,把一帮人累好了,一个个喘着粗气,尤其是胖子,说不行了,不行了,丫头说爸,谁说你都不听,得减肥了吧。我凑上去,说你爸昨天上午在我办公室还说了,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两万五。胖子摆手说,那那那……都是理论上的。师傅说,各位领导,玩笑是玩笑,歇一会,咱再鼓把劲,就差不多了。

结果是我们鼓足勇气再一次推的时候,没用多大劲,车子就推上去了。我们就感到有些神奇。但我们确实也累好了,突然感到空前的饥饿。我问黑子,这一带你熟悉吗?上哪能找点吃的?黑子四下望了望,没有说话。是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哪找吃的。黑子说我也认不清这是什么地方了。这样吧,咱再开一截,看前面有没有农户,让老乡给烧点饭吃,给钱就是了。我说人家愿意吗?黑子说,老区人民都很厚道的,这个传统没有丢。

大家继续上车,无精打采,黑子也六神无主,明显看出来,他有些慌乱了。这山里,可是说黑就黑。

天无绝人之路,车子没开出多远,就看到山下有一户人家,门口一汪小小池塘,垂柳泛青,当间一个院落,三间小屋和一间厨房掩于翠绿竹林间,四围有银杏、乌桕、青槐和枫杨,高大无比,伸向天空的枝桠上悬着蜂坛,少不了几家喜鹊的新居老屋,也高高地建在上面,好美的一幅山地风俗画,使人联想岁月的古老和天地的悠远。车子停下,黑子让我们等,他去找老乡交涉。不一会,我们听见了狗叫,然后,我们又听见了狗叫,黑子就回来了,眼睛里有光,说跟老乡说好了,可以。我已叫他先把饭煮上了。黑子这么一说,我们立马抖起了精神,一拉溜就向山下那户人家发起冲锋,就像是去昨天中午县城的首府饭店,想着我们一到,就会接二连三上来一大桌子菜,一番饕餮,心满意足。

那户人家,只老两口,五十多岁的样子,矮小,清瘦,男人站在门边,看着不停叫嚷的狗。黑子说看大家吃什么,他们好做。我说有什么啊?黑子说,你们看看,塘里有鱼,圈里有鸡,窝里有蛋,墙头上晒有熏肉和香肠,园子里有青菜,只要不急,点啥做啥。涛子说别了,我的爷哎,都啥时候了,速战速决,有啥吃啥!说完,朱子领着丫头去池塘边上看水;胖子就去了西边一个高坡上,用两只手的拇指和十指合成方框,放在眼睛上,左看右看,模拟着摄影取景;涛子和我就转到了猪圈、鸡圈、牛棚和菜园,探头探脑的,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我们在到处看时,这家男人也一直在盯着我们看,充满警惕。转身进屋,拿出了一支铳子,坐在门口擦拭。又站起身来,显得焦躁不安,狗跟着他的后面。他把黑子叫过去,叽哩哇啦说了好一通,声音很大,吵架一样。我们就赶紧过来,问咋了,黑子说叫我们走,他们不给做饭了。为啥?不知道。给钱也不行吗?不行。说不通?说不通。不是事先讲好了吗?讲好了也不行。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们知道是被人家给赶走了。

到了车上,黑子说知道咋回事不?咋回事?黑子说,你看看你们几个,膀大腰圆,五大三粗,那么大身板、块头,把人家吓住了。丫头说,就是,爸你看看你,就像土匪、山大王、坏人。黑子说,是是,你没看你们四处转悠时,人家去屋里掂了一支铳子出来!朱子说啥?黑子说铳子,猎枪。朱子惊叫了一声,天啊,这都和平年代了,老区人民还有这么高的警觉。黑子说,这也是革命传统。

车子要发动的时候,黑子说,别慌别慌,我咋觉得不对。我们好像是走错路了。说完又下到车下,观察了一会,上来说,走错路了。妈呀,才想起来,两岔路口时,应该往左拐的。

他话一落音,天就黑了。

十一

车子有气无力地开始往回走,大家都不再说话。道路选择上的错误,让轰轰烈烈的革命失败了。一切归零,我们将回到原点,而且路途险恶,人困马乏,前景凄凉。我们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发生什么,譬如那个陡坎,那个挖断了的路,还有这么个质量不能保证侥幸还在转圈的喘着粗气的老牛破车,我们无助,内心迷茫,就像这山里愈加深浓的黑夜,就像革命进入了低潮和生死关口。我们想到了北斗,想到了火把,想到了八角帽、红五星、红袖章、红领带、红旗,热血、泪水,想到了长枪、子弹、大刀和梭镖,想到了母亲的灯盏,外婆的歌声,想到了黎明、日出,春天的召唤,子规啼血,想到了满山遍野怒放的映山红……

胖子说话了,问黑子这离红安多远。黑子想了一下说,这里离红安倒很近。胖子说,去红安!朱子问咋了老师?胖子说我想得很多,一切都错了。我的错。黑子马上接话,说老师你可别,宰杀我也,要错都是我的错。胖子说,你误解了,我说的是另外一回事。错了。一切都错了。不是道路,也不是方向,是我,是我从一开始的选择就错了。好在我及时觉醒,尚可挽回。所以县城不用回了,云子也不找了,也不去了,也不拍了。计划中整个红军流亡人员拍摄系列,我决定放弃。永远放弃!我说你们艺术家就是疯子。胖子说,不是疯子。这一路我反复在想,我来干啥哩,要干啥哩,想干啥哩,是云子他们需要写作、表达、拍摄、呈示吗?不是,是我们自己需要。我们假以艺术之名,满足着个人的私利和虚荣;假以情怀、道义、人类悲悯和同情心,通过出卖死者的亡灵和弱者的苦难,获取功名和赞美!突然的觉醒,让我不寒而栗。朱子说老师,你说的也让我有了明白。胖子说,你说的是对的,信仰,真理,路线,判断,取舍,覆灭,流亡,忠诚,守望;岁时变化,人事更迭,苍山如海,残阳如血,都是留在云子一个人身上的刀口、枪眼、创伤、疤痕,我们怎忍心碰它。甚或有阳光的一丝温存,春风的轻抚,花朵的微弱颤动,歌声的慰藉,都会疼痛。数千人的疼痛,数万人的疼痛。我们所有企图的探求、还原、重述和再现,哪怕是公义的,道德的,善良的,艺术的,都是虚构,也是虚妄,只有云子在他自己的历史现场。不要碰她,让她拥有尊严。

……

胖子的建议,最后被大家默认,我们就去了红安,又去了麻城。这是个正确选择,路走对了。刚跨进五月的鄂豫皖,春风浩荡,景色迷人,山势崔巍,正赶着大别山深山杜鹃盛花期,天地红潮涌动,有如红旗漫卷,我们被包围,被鼓舞,别渲染;朱子、丫头,还有我们,都变得孩子一样的,每天爬山、拍照、唱歌,采映山红;采了好多,也扔了好多,采着扔着,总觉今天的比昨天好看,眼前的比过去鲜艳,采到最后,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也不再那么珍惜。数天后,我们返回黑子的县城。

临行时,黑子送别,小声跟我说,瘦子我联系了,乡里没见他去,他单位说他到现在也没回,是不是他也摸错路了。然后把头伸进车窗里,乐呵呵的,问,丫头,你们不是要采映山红么,映山红呢……

(文中部分人名、地名为化名,故事是我朋友的,借来一用,哀哉,他多年前也去世了。)

本文原刊于《莽原》2019年第3期

陈峻峰,某年愚人节生于洛阳白马寺,河南固始县人,现居淮上信阳,以诗人自居,忧天倾,自扰之,匪夷所思,做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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