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共生院悄然更新胡同生态 来看看是怎样一种全新的体验

西城首个“共生院”在银锭桥胡同7号试点,老住户与民宿管家在院内攀谈。王海燕 摄

记者手记

“共生”是尊重民意的共建共融

不管是一个院落的“共生”营造,还是一个街区的“共生”营造,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达成的事,还有多个问题有待解决。

例如腾退住房的工商注册,尚和相关法律法规冲突;哪些业态可以植入平房院落,哪些不可以?这样的业态准入标准尚不明晰;腾退平房的设计改造尺度、改造风格,也是各自摸着石头过河……

不过和众多的“技术性问题”相比,如何实现与“共生院”里原住户的利益共享、满足周边居民生活需求,更为迫切和突出。

“和居民要反复协调,通过共生院的改造,同时也要能改善他们的居住条件。”参与前门草场胡同带户四合院改造的青年建筑设计师陈敏辉说。

尊重民意,反映民需也是世界上旧城风貌保护的一条普遍经验。

在城市建设经典著作《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作者简·雅各布斯在谈及城市里的老房子改造时说了这样一段话:

“在大城市的街道两边,最令人赞赏和最使人赏心悦目的景致之一是那些经过匠心独运的改造而形成新用途的旧建筑。联体公寓的店堂变成了手艺人的陈列室,一个马厩变成一个住宅,一个地下室变成了移民娱乐部,一个车库或酿酒厂变成了一家剧院……这些都是小小的变化,但只要城市的地区具有活力,并且能够回应居民的需要,那么这些变化就会在这些地方永远延续下去。”

目前,东、西城平房院落的“共生”实践都处在起步阶段,期待“共生共建共融”的理念能给北京老城带来更美的风景。

可着全北京城,你很难再找到这样一座院子:

推开大杂院的门,一半儿是住家,一半儿是民宿酒店;客房门口正对着居民家晾晒的被卧,墙角下堆放着盆盆罐罐和七七八八的杂物。游客大清早出门,冷不丁就能撞见刚买菜、遛弯儿回来,操着一口纯正京腔的大爷大妈。夜晚归来,满鼻子都是各家葱姜炝锅、炒菜的香气,隔着窗隐约还能听到一句半句唠家常的声音。

“胡同里的民宿,要的就是这样的烟火气。”这样的院子,喜欢的自然喜欢。

“搅和到一块儿,能好吗?天天有陌生人出来进去,住家能答应吗?”担忧的也有担忧的道理。

这种带有试验性质的混合院落,去年下半年首次在西城区什刹海畔银锭桥胡同7号现身。设计者为它取名:“共生院”。

大杂院里开民宿

何为“共生院”?“简单理解就是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的共生。”在上个月召开的西城区名城委2018年会上,负责什刹海地区腾退改造的北京天恒正宇公司负责人李森,将正在试点中的“共生院”向与会专家进行了介绍。而具体到银锭桥胡同7号,就是在未完全实现腾退的院落中,植入民宿业态,从而形成经营与居住、游客与住户并存的“共生”状态。

这座共生院,地理位置相当便宜。距离什刹海标志性景观银锭桥,只有短短的五六十米。出院门往北走,是人流如织的前海、后海、烟袋斜街;往南,是幽深曲折的老城巷陌。院落始建于清代,四合院的格局至今还保留着。

推开院门,民居与民宿参差对照的气息扑面而来。右手边腾退出来的三间北房和院落中的一间东耳房,按照中式风格,修缮一新。门口挂着的“山水”“水墨”等设计雅致的金属铭牌,是不同客房的名称。院子左手边,是院子里原有的住家,目前常住的大约是3户,用一道小小的铁门拦着,边上用白纸写了两行字:“私宅领域 游客止步”。

民宿与住户之间的公共空间,这种混杂的味道更加明显。两道晾衣绳斜斜地从院子上方穿过,固定两头的钉子,一头钉在民宿崭新的青砖墙上,一头钉在老住户门窗的上头。太阳好的时候,居民把被子、枕头抱出来晾晒;平常时候,晾衣绳上也总晾着毛巾、袜子、换洗的衣物。住户外墙上还挂着拖把、编成辫子的大蒜头。窗户底下搁着半旧的自行车、家里无处摆放的泥花盆、洗脸盆、小桌子、小板凳……大杂院的生活气息在这里依旧浓厚。

承担设计工作的王轲是一名90后。在她的方案里,老宅的传统要素基本上原样保留了,比如雕花的木窗、隔扇,正房两侧的廊心墙——墙壁内嵌的石碑上刻有古诗,一侧是“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一侧是“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据说是清代的遗存。室内装饰以中国风为主,同时植入智能卫浴等现代元素,让居住更加舒适。

修缮后的银锭桥胡同7号院,被冠名“海棠画院”。“我们在什刹海地区设计的民宿院落有30多套,但和居民在同一个院里的,这是第一个。”王轲说。她期待这种“共生”的方式,能给游客带来更多有温度的体验。

胡同烟火味儿足

以“胡同生活美学”为号召,近年来四合院里的民宿在老城区兴起,并受到不少游客的喜爱。不过相比绝大多数独门独院的四合院民宿,银锭桥胡同7号这样的“共生院”,私密性显然差了不少,游客愿意住吗?

“来这儿住的人还挺多。”隐海文化民宿空间的店长王楠直接服务于游客,他介绍,从去年下半年试运营以来,共生院已经接待70多拨游客。“很多第一次来什刹海的外地游客,特别愿意在大杂院里住一晚,为的是体验原汁原味的老北京生活。”

民宿预订网站上,海棠画院的游客好评度也确实不输其他的独门独院。“在后海边坐坐,和居民聊聊天,感觉自己也当了一回老北京人”“有一种家的感觉”“不在胡同里住两天,那种京味儿是异乡人决不能领会到的”……

这种四合院里的“共生”形式,甚至还引起了不少北京本地人的情感共鸣。在微信某公众号一篇介绍文章下面,有大段的留言是关于平房邻里生活的乡愁记忆。

“之前家里的老辈就住在四合院,一个院子里的邻居关系特别融洽,谁家做饭都会招呼一声。到了晚上就坐在院子里的藤椅,听老人讲聊斋,又害怕又想听,总觉得院子里的影壁会有聊斋的鬼怪。早饭就是胡同口小馆子的包子油条馄饨,还有豆汁儿,好多人呢都是拿着自家的锅去买,老板和街坊也都熟悉……”

“冬天天儿好的时候,街里街坊的老人们都拿着马扎儿坐在胡同里晒太阳。白天闲来无事,喊一声儿,隔壁老王就能和老张凑成一桌棋,抽口烟,下两盘儿,生活平淡也舒坦。那时候的童年玩伴儿都是街坊家的孩子,跳皮筋儿、砍沙包儿……街头巷尾一招呼,孩子们就都赶过来。”

“小时候住在南城的四合院,林海音先生邻居,小院的葡萄架、大水缸,还有一口老井,夏天水井就成了天然的冰箱,黄瓜、西红柿还有北冰洋都被窖得冰凉!冬天胡同口的卤煮小肠飘着香气,梦里似乎又听到了驼铃的声音!”

单从市场反应来看,在这种未完全腾退的平房院落里办民宿,似乎是个不错的尝试。毕竟,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老住户有喜有忧

但是,共生院里的另一方——院子里的老住户们情绪显然要复杂一些。

因为民宿的改造,院子里的公共空间环境得到了很大改善。重新铺了地砖,安装了消防、照明设施,还配了科技感十足的电子门禁,晾衣绳也是公司和住户共同协商确定的安装位置。“和从前的条件相比,住着确实是舒服了。”86岁的黄居荣老人在院子里住了快70年,他每天要到前海遛弯儿3次,“出门进门都刷门禁卡,安全。”

作为院子里年纪最大的住户,老人知道不少什刹海的掌故,有时候住在院子里的游客跟他打听什么,老爷子会热情地跟对方聊上好半天。

相对于老人的热情,中年住户态度更克制些,“我们不方便谈什么意见。”一对中年夫妇礼貌地拒绝了记者的采访,还把在外面晒太阳的老太太也一并带回了屋。

“每天有那么多陌生人进进出出,说不打扰生活那是不可能的。”对此,有游客表示理解,但也遗憾没有体会到电视剧中常有的那种老北京街坊之间的亲厚感情。

“这肯定是一个相互磨合的过程。”近几年一直在推动什刹海地区腾退改造的李森说。伴随着新业态的涌入,胡同生态正在一点点重塑,这样的磨合几乎不可避免。

作为什刹海乃至整个北京老城首个试点的“共生院”,最终要达成什么样的目标?提供给记者的宣传页上写道,“共生院落的营建,一方面给外来想体验北京文化的游客们提供了本地居民和当地手艺匠人进行交流互动的空间;二来也改善了本地居民的生活环境和居住品质,让更多的原住民留下来,参与到什刹海这个大社区的营建中去,塑造地方记忆。‘外来客’与‘本地户’不断交流、磨合、共享,银锭桥7号院已经变成了邻里间的‘共享家’。”

共生院,共享家。

小目标很美好,但要彻底达成仍需探索和努力。

有机更新的温和尝试

从更广阔的视野来看,“共生院”在什刹海的试点,并非偶然。什刹海片区,是北京老城33片历史文化保护区之一,也见证着数十年来北京老城保护和改造的点点滴滴。

从上世纪90年代对平房的大拆大建,到后来的渐进式更新,北京对老城保护的途径和方式在随着时代变迁一步步改变。2017年底,北京新总规发布,其中“老城不能再拆”掷地有声地为今后的北京老城区风貌保护定下了铁的规矩。

在什刹海,胡同肌理、平房院落的渐进式、有机更新,注定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历史风貌保护途径。而“共生院”,恰是渐进式更新中的一次温和尝试。

“老房子不是腾出来就完了,还得有日常的维护。”李森说。房子越是没人住,越是毁得快,日常的维护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按照以往的思路,会在整院实现腾退后进行改造,恢复院落的原始风貌。但是腾退工作并非一蹴而就,很多居民从自己的实际需求考虑,更愿意住在老城区,就近享受医疗、交通、教育等便利。

一个院儿走了几户、又留了几户的半腾退院落,渐渐多了起来。利用已腾退空间,植入新兴业态,居民与之共存,就是所谓“共生院”概念的由来。“首先植入的是民宿业态,以后还会尝试更多,像艺术书社、定制花坊、个性工作室等等,前提是符合什刹海历史文化保护区的定位。植入之后,既服务游客也服务本地居民。”

这样的植入其实也早有先例。

大栅栏茶儿胡同8号院,建筑设计师张轲设计的“微杂院”,就是一个代表。这个院子过去住了12户人家,大杂院中间立着的违建厨房,把本不宽敞的院落空间挤得满满当当。连续几年的疏解腾退后,这座院子里只剩下了3户人家。张轲把腾退出来的房屋改造成了社区儿童图书馆和活动中心,每年北京国际设计周,这儿都是网红打卡地。

“设计得不错,你看这大玻璃,采光多好。那些小厨房被他改成了烽火台,顺着螺旋台阶能爬上去。”院子里的老住户王大爷,对“微杂院”巧妙的设计构思挺钦佩,“有一年马来西亚的评委上这儿看,我还给美言了几句。”

不同于银锭桥7号院,茶儿胡同8号现在常住的就是几位上岁数的老人。“有这么个小图书馆挺好,孩子经常来,也让我们热闹热闹。”王大爷说。他还热心地指点记者看玻璃窗上陈设的孩子们的手工作品:用矿泉水瓶染色做成的小风车,还有绚烂的贴画。每年设计周院子里的热闹,已经很自然地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类似的尝试,在东城区雨儿胡同、前门草场胡同也在进行中。不久前,记者来到雨儿胡同30号院,除了少部分未腾退的住家,大部分平房都在改造修缮中。“通过植入新业态,实现老建筑、居民、文化的共生的目标。”东城区相关负责人介绍,探索平房院的“共生”模式,是2019年的重要课题,仅在南锣地区,就大约要改造30套共生院落。

胡同生态的点滴重塑

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共生,老建筑、居民、文化共生——“共生院”的确可以说是风貌保护实践中的新词儿。但是放眼整个北京老城,“共生”理念,其实已在近几年的老城保护中悄然渗透,渐渐演变成一种新的胡同生态。

且看前门西兴隆街的胡同菜市场——微风市集。这是北京头一家文艺范儿的菜市场,从明净的大玻璃、小清新的外观装饰来看,更像一个咖啡厅或者书吧、文创市集。可走进去,却是实实在在的烟火气。“猪肉前后尖特价:12.80元每斤”“新添油条、馒头、包子”。在热情的摇滚乐中,胡同里头发花白的老住户,若无其事地挑选着青椒、西红柿。年轻的女孩子风一样走进来,直奔鲜肉柜台,那里有新鲜的牛排供应。二楼则是个书吧,透过长方形的大玻璃窗,能看到成片的灰屋顶。

小清新和烟火气,新业态和老城区,老住户和文艺范儿的青年男女,在这个市集中奇异地并存着,却并没有给人带来尴尬、违和的感受。

且看新街口白塔寺平房区,随着院落腾退工作的数年推动,不少老住户从嘈杂的大杂院里搬了出去,空下来的院落,经过中外设计师的匠心营造,有的已经成了文创机构的工作室,有的成了老住户共享的公共客厅。

青塔胡同41号就是其中一处共享院落。原先大杂院凋敝的平房,在精心的设计后保留了原来的传统建筑结构,但在内部采用中西合璧的方式,营造出了一个温馨的阅读和活动空间。“白塔乐坊口琴之声”“青塔棋社”“胡同手艺社”“青塔读书会”……十多个社区兴趣小组,轮流使用活动空间,每天屋子里都是暖暖的。“在这儿找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在胡同里住着,感觉老街坊的心贴得更近了。”经常参加书法活动的李玉民说。

还有这几年火热的白塔寺街区会客厅,也是“共建共生共享”的范例。利用腾退出来的一栋临街二层建筑,街道、腾退公司、文创机构、社区居民共同参与进来,打造了“安平伙食社”“春晖缝纫社”“木工社”等6个极富胡同特色的社团组织。谁家需要砸一下裤缝线,想吃刚出锅的菜团子,想修一下破了腿的木板凳,去一趟会客厅,总能满足。

以腾退院落空间为活动基地,这几年北京国际设计周多场活动在白塔寺片区举办。什么国际大牌设计师、胡同美术展览馆、中法合作设计的共享院,老住户们早已见怪不怪。有的院落的设计风格甚至被住户们复制到了自己家里。

正是这种共建、共生的状态,促进了胡同里的“新陈代谢”。老北京的胡同文化在新旧交融中不断演进。

胡同生机

海归“闯入”四合院

内务部街27号,门口的墙上挂着黑底白字的牌子,大字写着“二十七院”,小字写着“朝阳门文化生活馆”。

别看是古香古色的四合院,却经常能看到外国青年和胡同里的大爷大妈一起玩。因为运营这个院的北京ONE艺术创意机构,8个人的团队5个是海归。

海归青年还能和胡同里的大爷大妈玩到一起?

起初,还真不行!

2016年9月10日,北京ONE团队被朝阳门街道引入27号院,带他们创办的艺术节“北京ONE艺术周”也落户胡同。路灯下读诗、墙上文学、橱窗表演……新颖的活动吸引一些穿着时髦怪异的青年往胡同里跑,开馆3周,就吸引了14万人次!

可居民不买账。

一次,二十七院邀请一位法国艺术家开展分享梦境活动,一位进来探听虚实的大爷发现青年们写的梦境太刺激,跑去居委会告状;还有的居民给海归们提意见:怎么能叫“二十七院”呢?在北京,叫“院”的都是大机构,小门小户的不合适;还有居民嫌吵,动辄投诉……那段时间,海归青年们焦头烂额。

先从自身找原因。“心态上确实没摆正,我们觉得自己学历高,是来帮胡同提升的,但却忽略了居民的需求。”团队负责人牛瑞雪说。

想明白了,承认自己是个“闯入者”,改变就从做好和居民、和社区的“在地融合”开始。

融合,从凡事站在居民角度考虑开始。“当我们用这种方式思考的时候,就能理解居民了。”牛瑞雪说。他们和居民交朋友。团队每个人,都要交三到四位居民朋友,倾听心声。

“阿姨您好”“您吃了吗”“您少抽点烟”……曾因噪音找上门的阿姨,牛瑞雪每次见了都主动打招呼。过了半个月,一天,牛瑞雪下班晚了,一出院门正碰上那位阿姨,“你怎么走得这么晚啊?”阿姨也关心起她来。

和居民接触多了,二十七院的活动从纯艺术层面开始向社会议题转变。

几位七八十岁的奶奶来聊天,说自己这个年纪走不出去了,孩子们不放心,集体活动也很少让70岁以上的老人参加。可他们也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为此,二十七院开发了主题日活动:和日本大使馆合作举办春日祭、夏日祭;和印度大使馆合作举办泰戈尔生辰纪念日;和非洲几大使馆合作举办black expo……把外面的世界请进胡同,大爷大妈们非常欢迎,很快投桃报李,教海归们冬天买棉门帘、电热脚垫,端午节送来粽子,帮他们引导停车……海归青年和大爷大妈成了亲街坊。

“在地融合完成了,今年,我们将推进‘共建共创’,把居民从公共文化的享受者变成家园文化的建设者。更多好玩的事儿即将上演。”牛瑞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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