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过金马的张大磊,开不好通往东欧的《蓝色列车》| 平遥影展系列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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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列车》一度是平遥影展最热门的影片之一。
国庆节后开票,《蓝色列车》就是最先售罄的影片。到了10月11日晚媒体场首映,它又成了平遥第一部“满座片”。不少记者慕名前来,提前一小时在电影宫排队。在民间的几个转票换票群,《蓝色列车》也是一票难求。
影迷们如此关注这部作品,是因为它的导演张大磊。2016年,张大磊的个人处女作《八月》击败《我不是潘金莲》《树大招风》等电影拿到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可谓是大爆冷门。当时,台湾评论家李光爵还曾预测:“如果最佳影片是《八月》得奖,我要从十楼跳下去。”没想到一语成谶。
《八月》,张小雷的全家福
处女作起点如此之高,第二部作品当然是备受关注的。更何况,《蓝色列车》的简介看上去比《八月》更炽热、迷人,苏联摇滚、中俄边境、还有开往回忆的“蓝色列车”,每一个元素都浪漫,都值得被刻画、书写。
然而,在看完冗长的两个半小时之后,整个影厅似乎都发出了一声叹息。作者建构的边境小镇,对应成了无法寄托于历史的猎奇,而过多的元素则直接把影片“撕裂”——所有有关系的人物,看上去都没有关系;所有堆砌的符号,最终的作用只是模糊重点;还有深情的俄罗斯音乐,它们铺垫感情,却不传达意义,你仿佛能从歌声中读出作者的无力、失控、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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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故乡与虚拟故乡
《蓝色列车》这个名字,据张大磊说,来源于苏联动画片《切布拉什卡》,它代表着一种相处的符号。“这首歌是我创作本片很重要的原因。蓝色列车的相处感是属于过去的,列车已经走了。英文片名‘Stars Await Us’星星在等我们,是一种希望的感觉。两个片名,一个是冰雪,一个是希望。”
和他以往的作品类似,张大磊的电影总在怀念逝去的记忆。《八月》源自他童年在内蒙国营制片厂家属大院的生活,《蓝色列车》则跟他在俄罗斯的求学经验有关。高中毕业那年,张大磊本来想去北京继续自己的摇滚歌手梦想,却误打误撞去了俄罗斯,读电影。
“如果要是把《蓝色列车》,和之前的《八月》放在一起讲的话,《八月》可能是我真实的故乡吧。它发生在一个特别具体的地点,可能就是内蒙古或者西北部的一个小城。那《蓝色列车》的空间,我认为它是叫库村,并不是苏联,也并不是中国,它存在于一个特有的空间。我觉得也是我的故乡,那这个故乡可能就不是真实的国家,是心里的形象。”在新闻发布会上,张大磊解释说。
在《蓝色列车》里,张大磊充分展现了自己心中的“故乡”库村。这个中俄边境的小城,有前苏联以及东欧国家的风格,又有很本土化的东西。比如建筑上有宇航员的巨幅喷绘,路边有供小孩钻来钻去的火箭模型,还有工业化留下的遗址、钢筋水泥。
《蓝色列车》里的库村
而在这些符号之外,《蓝色列车》实质上讲的是一个有黑帮元素的追爱故事:由梁景东饰演的男主角马彪出狱后,到库村寻找自己的旧爱卡琳娜。在这个过程里,他认识了陷入麻烦的年轻人小伟、一个怕血的俄罗斯警察小苏,以及面包店的老板娘(海清饰)。他们每个人都在“寻找”——男人在找女人,女人在找发带,警察在找自信,小伟在找自己在库村能得到什么......
有观众理解,小伟可以看作年轻的马彪,因为在影片的后半程,当小伟因为黑吃黑的生意得罪了库村的老大郭老板时,马彪当年的黑帮仇敌、人物前史才浮出水面。他帮助过去未曾谋面的小伟,让他带着女友离开库村,实际上也是在帮助年轻的自己。
张大磊没有对这些人物进行更多的阐释,而是在影片中尽量保证每个角色的疏离、边缘。他在接受微信公众号《毒药》采访时说:“这帮蠢货是我理想中的人的样子,我特别喜欢身边的人都是小伟、小苏。比较简单一点,特别执拗,执拗于一个道理或者一个方向,然后不需要太多的交流,只向一个方向走,傻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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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续和改变

单纯从影片简介上看,《蓝色列车》是一个类型化的故事,但呈现在大银幕中,却是非类型化的叙事,充满理想和浪漫化的描绘。
具体表现为,角色的台词少,缺少前因后果的交代。大部分的镜头节奏慢,长且空洞。这从某种意义上会造成观众理解上的障碍,比如马彪为何入狱,卡琳娜是怎么被找到的,面包店老板娘为何来到库村,又在等待和寻找什么,每条人物线都不清晰。
可以看出,作者似乎是想用情绪牵引人物的命运,却在中途失控。这就导致几个主人公,马彪、小伟和海清饰演的面包店老板非常割裂,难以理解。主角马彪出现时,整个片子是贾樟柯味道的江湖爱情片;小伟和女友作为主角时,电影的画风又转向了东北黑帮片;海清饰演的老板娘则根本找不到存在的意义,她大多数时候只作为符号存在,和其他人没有故事上的交集,行为也疯疯癫癫。她一会儿不管顾客,到门口抽烟,一会儿听不见马彪说话,在雪地寻找发带,不适感在结尾达到了高潮,因为她突然伴着音乐在酒馆跳起了独舞......
海清的角色在电影中显得违和、冗余
在缺少叙事和行为动因的情况下,张大磊又非常沉溺于自己的苏联情结中,他为《蓝色列车》找补了大量可供解读的元素和深情的歌曲,试图用电影和歌词中的内容唤起观众的情绪,和主角的命运形成关照,比如酒吧的电视放的是捷克斯洛伐克的动画《鼹鼠的故事》。但事实上,对于当今的年轻观众来说,这些电影过于陌生,不知道内容,导演的心思就是失效的。而那些熟悉苏联元素的观众,又会真正感受到作者无法跟上自己的想法和历史叙述的无力。
好在影片的音乐还是动人的,《蓝色列车》里主要出现了两段配乐和一场演唱会。《蓝色列车》是整个剧本的缘起,它来自于苏联的动画片《鳄鱼根纳和大耳猴切布拉什卡》,被片中的女歌手反复演唱,象征着和平、理想化的相处。
另一首则是电影的片尾曲《星星在等我们》。张大磊解读说,这首歌很伤感,但是充满了热情,“就算睁开眼睛别人都不在了,至少我们还在”。它代表着马彪的两面,过去的他和坚持走下去的他。张大磊甚至还在影片中直接搬运了维克多·崔的演出现场,这是金曲的魅力,即使不熟悉该音乐的观众,也不影响体会歌曲传递出的热烈气氛。
这种风格与《八月》一脉相承。但不同的是,《八月》中的情绪有丰富的细节以及时代背景作为依托,可《蓝色列车》却很难真正触动观众的内心。正是因为如此,库村浪漫极了,也虚无极了。目前,《蓝色列车》在豆瓣中的评分仅停留在5.4分,大多数人赞赏导演的美学,也批评它堆砌的符号和崩坏的叙事。它就像一篇塞满“好词佳句”却言之无物的文章,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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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明星,与艺术片

在平遥电影宫,我们见到了张大磊。他瘸了腿,拄着双拐,他说,是和小孩玩耍时不小心弄伤的。首映当天,他连续接受了多家媒体采访,他坦然承认,《蓝色列车》“可能不够好”,还很感谢豆瓣网友们手下留情,没他想象中那么尖刻、犀利。
不可否认,张大磊在自己的第二部长片中迈出了新的一步,不再把目光投向自己最熟悉的故乡,而是虚构出人物和故事。他尝试了一个类型化的剧本,同时又想保持自己作为艺术片导演的风格。在演员的选择上,因为有了资本的投入,他也邀请到了更专业、更大牌的海清、梁景东等人。
但也正是这样,规模更大的《蓝色列车》也放大了他过去作品的缺点。那些极简的镜头风格,放在两个半小时的体量里显得无聊、冗长。在演员的调度上,几个角色几乎是各演各的。明明任一一条线都可以发展出不错的故事,张大磊却把它剪碎,不断消磨观众主动去探究人物命运的热情。
饰演“小伟”的张宁浩,曾出演张大磊的《法兹》
很多起点过高的年轻导演,都会遇到类似的问题。比如刁亦男和他的《白日焰火》,《少女哪吒》之后的李霄峰,当然还有“销声匿迹”的毕赣。
在《路边野餐》之后拍出的《地球最后的夜晚》,一方面发挥了毕赣在长镜头和诗意画面的优势,一方面又引起了观众对形式至上的争议。作品出名之后,市场、资本对年轻导演的关注度增加,但他们是否有这样的调度能力,又能否在强势资本的介入下仍然保持自己的艺术风格,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导演章明在FIRST青年影展上,就清晰地指出艺术片导演在面对市场时的困惑和矛盾:“你一旦要在电影院放,肯定是某一个方面打了折扣的,肯定是妥协过的,或者说你心甘情愿靠向主流的,要不是找明星,要不是剧情通俗化了,要不是表现方式强情节化了。你如果还是很固执的按照那种艺术本身的规律,艺术本身该有的先锋,该有的态度去做了一部电影,那你永远不会去那种大众的主流电影院去放的,这个东西是符合逻辑的。”
这种矛盾也是《蓝色列车》失利的原因。张大磊在当中摇摆的后果是,想看类型片的观众在沉闷的剧情里沉沉睡去,期待艺术片的影迷又因为稀薄的背景感受不到作者想要传递的情绪。
平遥影展上的张大磊
随着整个电影市场越来越火爆,能得到资金和宣发支持的新导演会越来越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境遇变好了,反而是更严峻。毕赣在接受《好奇心日报》采访时表示,国内很多导演是在“发烫的地面上奔跑”。平遥影展的华语单元就呈现出如此极端的状态,有的新导演搏出位,于是在风格上走向极致,比如《伊比利亚的派对》,有的则在小成本里玩一些结构、意象的东西,如同《裂流》。
这种时候,也许只有潜下心来,才能摸清真正适合自己的风格和道路。无论是张大磊,还是平遥影展今年差评如潮的其他影片主创,都应当像刁亦男在平遥影展大师班所分享的那样:放下包袱,停止模仿,完全放开。
“第二部影片的影响就是第一部带来的。所以要让你放开一些,按照你自己的韵律,按照你自己喜好的东西来,不要特别在意别人的判断。”

参考资料:

《蓝色列车:内心深处是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电影书写札记

《蓝色列车张大磊:希望身边人都是“小伟”,只向一个方向走,傻乎乎的 | 专访》,毒药

《时隔四年,我们终于等到他的第二部长片》,看电影看到死

《金马最佳影片之后,他又交出怎样的答卷?》,深焦DeepFocus

《毕赣的痛苦成人礼》,GQ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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