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泉·小说】景逸伦《荒焚》(上)
【作者简介】景逸伦,四川三台人,现为武汉理工大学学生。
(一)
跟四周低矮建筑隔起来的花店被白色的花装满,六点钟斜阳灿烂的金红色光芒泼洒在店里的白色花瓣上,像是在火海里跳着最后一支静默舞蹈的少女。花店四周安着玻璃,日落日升时太阳都会照进来,也不知道这些花能不能分得清楚晨光暮色。一只脚踩在门槛又收回去,我停在了店门口。
“全是白花,生意能做的走吗?”
正在剪枝的女老板顿了顿,放下剪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挂着明媚的笑意转身说:“花好看,总是有人买的。”
七年时间在城市里可以看到两轮楼起楼塌沧海桑田,而在这个小镇上,七年时间似乎就像树林边的涪江一样安静流淌而过,什么都带不走,短暂的街道上依然有着此起彼伏的麻将声,飞驰而过的摩托车依然带起一街尘土。而只有当你伏在小镇的怀里,抚过她的脸颊与身躯,才会震慑于时间所刻下的痕迹,踩在江水席卷而过的岸边,如临深渊。
“几个月了?”
“预产期是下周。”
我看着夏日斜阳下的白色花瓣,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寒暄或者安慰。
她看出了我的窘迫,解掉围裙走出店里。
“去喝酒。”
“孕妇喝酒……这个……”
她嗤笑了一声,没有理会我,拽着铁钩一拉,卷帘门哗啦一声落下。
“庙子旁边有一家烧烤店。你带路。”
路上,我问起那些被卷帘门遮挡住的花。“你店里的那花叫什么名字啊?这么些年,我给忘了。”
“马蹄莲。”
宋小娟是一个温婉的浪子,一个纵欲的虔诚修女。世界有着很多对极点,很少有人完全属于哪一种人。区间里缓慢挪动着的是众生,而她在两个极点上闪烁,忧郁又欢快,明媚又黯淡,有着色彩斑斓的圣洁,柔肠百转的简单。
“我说,你还是少喝点,怀着孩子呢。多吃点菜。”
“我又不是你,酒量那么差。”她的笑就算是戏谑,也总是习惯性的带着几丝羞赧。
宋小娟穿着一件小镇姑娘经常穿的宽大碎花长裙,集市时会砍价的话十几块钱就能砍下来,跟这个再平凡不过的名字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质地有些硬的布料下面,原本纤细的腰肢以一种奇崛的方式隆起,又平滑自然得就像生来就应该是那个样子。
她轻轻抚过隆起的肚子,柔声问到:“他最后给你打电话,说了些什么啊?”
夏日夜晚的风闷热得让人窒息。我在杯子里倒下一杯酒,冻过的啤酒滑过喉咙,没有任何作用。
我想了想,说道:“嗯,他说让我……”
宋小娟摆摆手:“算了,我不听了。你这人啊,要么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要么一开口就是生意不好做啊孕妇不能喝酒啊什么的,无聊死了。”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之后一饮而尽。
宋小娟笑意盈盈地抬起头轻声说:“喂,知道吗,他给我带了东西。东西送来的那天我感觉到了,半夜醒了,爬起来一开门,东西就躺在门口。”
宋小娟打开口袋,信旁边是一个小布包,里面放着一封没有拆封的信。她扬起左眉,在手里得意地转了转那封信。
“你看,多漂亮的字。”
信封右下角,“老赖寄”三个字行云流水。没有收件人。
夏蝉聒噪的叫着,闷热的风穿堂而过。我睁着因为喝酒太急而泛起泪花的眼睛看过去,宋小娟直勾勾看着洁白的信封,眼里闪烁着温柔狡黠忧伤的光芒,左眉高高扬起,像极了老赖。
(二)
“这世界上有两种人,我这种人负责带你领略世间万种风情,你这种人负责为我了却身后红尘俗事。”
老赖背着单肩包靠在树上点燃一支烟。我把烟钱递给杂货店老板,转过头说,妈的又是老子给钱。我不抽烟,不过每次跟老赖出来烟钱都是我给。“我跟你讲情怀,你要跟我谈钱,你个俗物。”他耸耸肩,侧头扬起左眉望着将要迟暮的太阳:“夏日黄昏,多好的天气,这种天气给你这种俗人简直是暴殄天物。”
“别废话,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个东西吗?赶紧的,我待会儿还得回家写作业。”
老赖转过身勾了勾手:“走,带你去看这个镇上最高的地方。”
周五放学的队列走远之后,我跟老赖走向学校旁一条小路。
四年级刚开学的时候,老师领着一个新同学坐到我旁边。那时候我是镇上小学里的优等生,品学兼优两杠加身,身旁常年坐着年级倒数一二名的人,小学时代这样的人大多数都是来学校混混日子等着九年义务教育完了以后去外地打工,对此我早就见怪不怪。
“这是新转来的同学,以后你们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
“好的老师。”我随口应付了一声。
老师走后,新同学拍了拍我肩膀。
“老师说的对啊,同桌一场就是缘分,要相互帮助。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姓赖,你就叫我老赖吧,别叫赖哥,太生。”
老赖没有花费任何时间就融入了这个集体,开始展现老油条本色。但让我觉得吃惊的是,跟平常学生打架斗殴调戏女生不一样,老赖看不起这些太过平常的把戏。他在政治试卷上写诗,拿墨汁毛笔涂满了整整一座教室的墙壁,在上课的时候冲出去,朝隔壁楼的教室用整个中心小学都能听到的声音吼着他的情诗。他不上课,也不像别的人那样聊天打闹,上课的时候他在桌下那些小说诗集,我偷偷瞥一眼之后就转过头去继续听课,却总是还挂念着那些文字。熟悉之后,老赖有时会把他写的东西拿给我看。“这是你写的?真是……嗯,怎么说……”“惊才绝艳。”“对!惊才绝艳!”我觉得老赖放着那么高的天赋不用在正道上是暴殄天物,老赖听腻了我的唠叨,耸耸肩说,俗物。
镇上来过一班马戏班子,帐篷扎在离学校不远的空地上。老赖在一天清晨带着我进到帐篷里,把班子里的一个姑娘约了出来。姑娘比我们大六岁,小学毕业辍了学,在老家闲着没事,十三岁那年跟着班子走了。
“你们去过的地方多吗?”老赖扔给她一块泡泡糖。
“多啊,省里的地方都走遍了。”
老赖站在空旷的田地里,吹出一个硕大的粉色泡泡,扬起左眉,朝外望去。我顺着他的目光,只看到低矮的山。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老赖的世界跟我的世界不一样。
顺着小路一个半小时之后,我们爬上了关窦山的山头。盆地没有高山大川,所谓小镇最高的山,不过是这块盆地里稍微大一点的土丘。
“看,那就是整个镇最高的地方。”
我拉着最后一棵松树的枝干爬上去,老赖的身影在土丘上方缓缓升起,和他一起升起的,是一座电塔。这座电塔建了有一段时间,搭载着见首不见尾的粗大电线,方圆几公里的地方都能看到。从学校的窗户看过来,电塔并不比这个山峰矮多少。它庞然鹤立土丘之上,睥睨小镇众生。
“老赖你听我说,你还年轻,不要想不开啊。”
老赖没有理会我,一脚踩上第一个横杆。
“你来不来?”
我坚定无比地摇摇头。
或许是因为高压的影响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电塔周围的空气里响着若有若无的嗡嗡声。我有着严重的恐高症,不仅从上往下看会发虚,从下往上也会。老赖在这低沉恐怖的声响里迅速地向上爬去,我靠着一棵松树看着老赖渐渐接近塔顶的身影,双腿有些瘫软。但我知道,我此时的恐惧跟高度无关。
老赖翻身到了塔顶,扔下一支烟。烟很便宜,小学只能买得起这种两三块一包的货,我看着松针上的洁白烟杆,捡了起来。
老赖划燃火柴,把烟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抽的。你嫉妒我。”
“我品学兼优,我妈是副校长,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
老赖吐出一口烟,坐在塔顶望向远方。
“看到什么了?”
“想看啊?上来啊。”
“……”
“阿了,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生在天上,也死在天上,地上的尘土跟他们没有一点关系。”
不知道是因为电塔顶端的风让人陶醉还是那里的风景能给人错觉,老赖开始说一些意味难明的话,也不知道说给谁听。我犹豫着点燃了人生中第一支烟,心里的一角随着烟头愚钝地燃烧起来,发出微弱的光。
“什么……”
老赖一声长叹:“知道我为什么跟你玩这么好吗?”
“因为我妈是副校长,我成绩好,可以给你抄作业。”
“错了傻逼,是因为老子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无聊的人。你跟我完全不一样,你是属于地上的,我要让你们睁大眼睛看着,你们错了。”
烟头发出一阵明亮的光,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烟在我年幼的肺腔里肆虐开,一阵晕眩袭来,我仰面躺在地上。老赖看着我第一次抽烟的窘态,笑的前仰后合。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对牛弹琴。”
老赖扬起左眉,身子往后一仰,把手中的防风打火机用力扔了出去。打火机在天空划出一个美丽的抛物线,落到了林子里。
“你这样乱扔火的话……”
话还没说完,初秋艳阳下的枯草被老赖扔下的火一引便干柴烈火熊熊燃烧了起来。
“山上着火了!”
我不理会初次吸烟的晕眩,翻身起来,拖起松枝迎上那片火焰,摇摇晃晃地不停拍打着。山腰下的几户人家陆续赶来,加入了阻止这片疯狂山火的队伍。老赖看不见我们的匆忙与惊慌,扶着电塔顶端的栏杆对着远方朗声吟诵:
“野火却烧起来了!它用红色的光焰昭告世人:
从现在起,北大荒开始了第一次伟大的进军!
松明都点起来了!它向狼熊虎豹发出檄文:
从现在起,北大荒不再容忍你们这些暴君!”
在山顶的烈焰里,在我初尝烟味的天旋地转里,老赖的身影狂傲地飘荡,像是被烈风撕扯的破碎海盗旗。在他身前,平静的大洋骤然暴怒,铅云被随意而决然地撕开,炽烈的太阳霍然升起。
一直到从派出所被问完话出来的时候我仍然有些恍惚。老赖在塔顶究竟看到了什么,我不知道。多年以后去到城市里读书,我爬过很多的高楼,在几十层的远高于电塔的楼顶看着横跨大江的桥,看桥上奔涌的车流桥下滔滔的江水,看阳光下翻飞着羽翼如鳞片的鸟群,我只能看到这些壮阔的卑微,却看不到老赖所看到过的风景。我想,我这样的人应该是没机会看到了吧。
老赖说的没错,我嫉妒他。(未完待续)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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