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伟:春游司马庙|游记

邱光兴:船员故事之小J进步了|故事

文/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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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当我回忆起那次司马庙之旅时,心里总是冒出这样的感想,连累带饿,把娃差点累塌了。
一九八七年春天,我十三岁,刚升入百良乡中念书,学校位于历史上著名的有莘国村北一片撩天地里,校门坐北朝南,正对着马世魁家后院的两棵大枣树,家乡人习惯叫做莘村社中。进入校门,一条南北大道直通到最北边的围墙,两边齐刷刷长着两排冒天杨,显得颇为气派。大道两旁,左右对称各盖着几排人字梁砖瓦房,有做老师宿舍兼办公室的,有做教室上课的。
就在那年清明节前的一天,学校宣布,次日组织初一初二两个年级的学生去司马庙春游。当年的莘村社中,初一七个班,初二八个班,初三七个班,每个班大概人数在五十多,全校光学生就达到千二左右,那时候娃娃多,由此可见一斑。
第二天早上天灰麻麻亮时,高悬在那棵大桐树上的大喇叭里,马育森老师准时播放出高亢嘹亮的歌曲《血染的风采》,叫醒师生起床。教室后边床板上,还有课桌拼成的临时床上的男生们,被突然亮起来的日光灯一照,美梦惊扰,骂娘的,放屁的,打哈欠的,伸懒腰的,揉眼睛的挠痒痒的,窸窸窣窣的穿衣叠被声音,打破了清晨教室的寂静。那天破例没有出操,东南角落的学生灶里,两大锅开水正咕嘟嘟冒着泡泡翻滚着,像洽川的糞泉,白气弥漫。烧水的师傅蹲在门槛上眯着眼睛,悠闲自在抽着烟。学生们一路小跑,端着大小不一的搪瓷缸子,在食堂门口排着队,小心翼翼将缸子伸到锅里,舀来开水,泡上馍馍,盐辣子调上,就着家里带来的瓶瓶罐罐菜,享受早膳。
筵罢席毕,口袋里揣了两个干裂冷馍馍,各班于教室前头集合站队,文体委员一手挠着鸡窝一样的头发,嘴里喊着,稍息立正等口令,报数点名完毕,班主任带至学校正中南北大道上,列队待发。
领头的是几个年轻老师,分别骑着二八加重飞鸽车子,这在当时绝对算的上土豪的装备,车铃叮铃铃的响个不停。还有少数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学生,也骑着家里的红旗飞鸽永久自行车,着实令广大贫下中农子弟们羡慕不已。自行车开道,带着长龙一样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奔向司马庙。
大部队排着整齐的队伍紧跟其后,路过百良街时,口号声喊得震天响,惊扰得几只黑狗也站在自家门口汪汪乱叫,街道两旁群众驻足观看,过了百良宝塔,绕过涝池,就临近百良沟,也叫太枣沟,当地方言念太子沟,站在沟边,能望见北面的太枣村。下沟的山路比较窄小,但比羊肠小道略微宽点,不适合列队前进,原本整齐划一的队伍解散,大家自由行走。
时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蝶舞蜂绕,艳阳高照,春风和煦。黄土高坡的沟沟壑壑,被春风一吹,苍凉干枯的地皮,一夜之间恢复生机。沟岔里,山洼里,东边咀上,西边壕里,星星点点粉红的是桃花,雪白的是杏花,金黄色的是迎春花儿,暖风吹来,丝丝花香钻入鼻孔,沁人心脾。阳面的沟坡上,几片油菜花儿开得正浓,老远望去,像是一片片打碎的蛋黄。各种有名的无名的小草儿也悄无声息,挤破地皮,探出脑袋,羞涩地瞅着这个春光明媚的世界。蛰伏一冬的虫虫们,从泥土里面爬出来,舒展着腰肢,扭着腿儿,打着滚儿,唱着歌儿,忘情地呼吸着春天的气息。
七八百名十三四岁的男娃女娃,大部分都是些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虾的五郎神,出了学校,没有了约束,毛蓝乌绿青柿子,如马放南山,困鸟出笼,个个生龙活虎,欢呼雀跃,霎时变成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鸟,活蹦乱跳摇头摆尾的小马驹,喊叫声响彻云霄,对面山谷时时传来你喊他叫的阵阵回声。
下沟速度极快,特别是对于这些牛犊似的半大小子来说,连跑带跳,数十分钟便到了沟底,正应了那句老话,下坡子碌畜不用推。沟底一条小溪潺潺东流,溪水清澈见底,溪边水草刚刚长出嫩芽儿,绿油油的甚是水灵。黑黑的豆芽似的小蝌蚪们摇着尾巴游来游去。娃娃们顿时欢腾起来,纷纷踢掉脚上的布鞋,挽起裤腿,双手提鞋,踏入冰凉的溪水里,水触脚面,凉森森的溪水冰得人呲牙咧嘴。
口渴的娃娃,双手掬一抔溪水,仰脖牛饮。有的直接四肢着地,趴下来伸长脖子,滋溜溜喝一口甘甜清冽的溪水。爱美的女娃娃们,撩起溪水洗把脸,抹抹头发,拿出小圆镜子左顾右盼一番。短暂的沟底戏水休整后,开始上路,这段路是上坡,没有了下坡时的狂劲,有人开始气喘吁吁,脚步明显缓了下来,一溜一串的,弓腰弯背,老牛拉车一样,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龟速前进。
上到沟顶,便是太枣村,三五成群的学生们从村子当中穿过,同样招来村民惊异的眼光,从他们的交头接耳声中,可以感觉到口音语调的不同,这大概就是十里不同乡俗,沟南沟北口音的迥异。
穿过太枣村的田间土路,上了108国道。平日里娃娃们走的最多的就是土路,坑坑洼洼,天晴时,过一辆驴车都灰呛土冒,下雨时,水洼泥泞,走上去如同踏入胶锅,整个百良乡,最好的道路莫过于经过狼村村口的坊百路,炭渣炉灰铺成,在当时无异于百良乡的星光大道,也是半天才遇到一辆冒烟的四轮机动车。有生以来鲜有见过这阔气的国道,宽阔的柏油大马路上,来往车辆呼啸而过,最多的是拉煤的大挂车,私家车比较少,偶尔过来一辆客运班车,车上的乘客隔着车窗好奇的瞅着路边的学生娃,娃娃们一下子又兴奋起来,好似山里娃第一次来到天安门广场,刘姥姥领着板儿第一次来到大观园,见啥都稀奇。
一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过了大鹏,再往前行,到达芝川坡口,结束了国道的路程。拐向东边一条土坡,坡口有个树枝搭起的凉棚,一张桌子,一位老妇人坐在桌子后面,笑眯眯脸上乐开了花,朝着远道而来的学生们叫卖,凉甜二分钱一杯,清凉解渴,不甜不要钱。只见桌面摆着几杯凉开水,颜色有点粉红,玻璃片盖着,谓之凉甜,地上几个大铁桶里装着同样的凉甜,娃娃们此时已经人困马乏,口渴难耐,于是慷慨解囊,掏出口袋里仅有的钢镚儿,喝一杯凉甜解解渴。补给之后,立马来了精神,放开脚步,顺坡而下。顷刻之间,下了那道长长的土坡,就到了司马庙。
司马庙建在芝川塬坡上,可能是年久失修,看起来毫不起眼,跟徐水沟里的柏树山坡没啥区别,西边背靠梁山,东临千里黄河,与对面的山西省隔河相望。北边川道,大片农田里的弓棚上,覆盖着一道道塑料薄膜,在阳光照耀下发出刺眼的白光,菜农在田里忙碌着,近在咫尺的司马庙对他们来说,已经司空见惯。
待到所有学生到齐,列队在司马庙山门前站好,领队老师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无非就是安全方面,下来自由活动。
学生娃娃们一哄而散,争先恐后沿山门石阶而上。记忆最深的就是山门上高山仰止四个大字,粗大的柏树,还有最高出平台上那个司马迁的墓冢,其他再无太多印象。
当时年幼无知,对于司马迁并无多少了解,不知道他的伟大之处,不知道他的史记,不知道他的报任安书,也不知道他因为替李陵说情而受到刘彻老儿施以宫刑的悲惨遭遇,就是跟着走马观花囫囵吞枣,看看热闹而已。
那时的司马庙,确实比较破旧,不收门票,也几乎没有商贩卖一些纪念品啥的,更没有卖踅面卖饸饹的摊子,只记得有几个卖甘蔗卖冰棍的大妈,在今天看来,价钱也便宜得出奇,可是身上那几枚不知道捂了多久的钢镚儿,在芝川坡顶已经喝凉甜花掉了。此时此刻,口袋里空空如也,比脸还干净,看着甘蔗冰棍儿,只能望梅止渴,一口口咽着唾沫。幸亏临行前准备了两个馍馍,掏出来,坐在石头台阶上干啃着充饥。
眺望远方的黄河,听不见咆哮声,只见白茫茫一片,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要流到何方。都说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九十九反湾里有九十九条船,可是那天我坐在汉太史司马迁墓前柏树下,看到的是笔直的黄河,水流平缓,没有震天动地的咆哮声,也没有波澜壮阔的浪打浪,甚至连一只小船也没看见,传说中的羊皮筏子也未曾出现。
与其说是旅游,还不如说是浪荡了一天,随着日头偏西,肚子里的饥虫虫也开始闹腾起来,再饿也没办法,一是没钱,二是根本没有卖饭的,只能硬撑着,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程感觉特别漫长,腿也越来越沉重,饥渴折磨得人力不从心,大家再也没有来时的兴奋,人人垂头丧气精疲力尽,双腿灌了铅似的,每挪动一步,都很费劲。走到太枣村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夕阳照得西边天际一片橙光,下地干活的农民牵着牛扛着农具往回走。下百良沟时,两腿开始发软,再也不敢放开步伐往下猛跑,那样一旦刹不住,会跌倒在地,癞蛤蟆过门槛,蹲沟子伤脸,弄得人仰马翻,鼻青脸肿。下到沟底,一屁股坐在溪边,喝了满满一肚子溪水,虽然暂时解渴,但是肚子反倒更饿了。这时,沟底下的绺绺天渐渐黑了,四周寂静,沟崖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更增添了恐怖气氛,打起精神,继续上坡。上到沟顶,看到沟边人家的窗户里已经亮出灯光。
饥渴难耐的我,来到大姐家里,大姐为我擀的红薯剁面,狼吞虎咽,连咥两大碗,面汤喝了一碗填满缝隙,这才觉得有了精神,再走二里路回到学校,先我回来的同学,已经躺在床板上进入梦乡。
乌飞兔走,岁月如流,立谈之间,光阴似箭。
一眨眼的功夫,三十二年过去,当年的同学,如今已经是快奔五的人,很多已经不记得模样。
2019年农历正月二十七,骑摩托车载着娘,去尹庄庙上赶集,回去时沿尹庄庙往北,再拐向东北,新修的榆林坡宽阔平坦,两个大弯一下拐到沟底,直通沿黄公路,顺着沿黄公路往北,顷刻之间到了司马庙。如今的司马庙今非昔比,光山门下的广场就有数百亩大,两旁绿树成荫,一幅幅浮雕长廊,惟妙惟肖,再现当年西汉王朝的盛世辉煌,尽显太史令司马迁光耀千古辉映后世的丰功伟绩,广场南边靠近山门处,一尊高达数丈的司马迁雕像矗立在黄河岸边,注视着两千多年后家乡的巨大变化,东边,京昆高速公路芝川大桥横空掠过,从芝川塬坡飞架而下,通向韩城。一根根粗壮的巨型桥墩,像当年大汉铁骑手中的长矛,直插匈奴来敌的心窝。
坐在司马迁广场的长凳上,娘说,想不到现在到芝川这么快,五十年前,外公领着才十几岁的她去韩城,早上天不亮就起身,带着干粮,步行翻太子沟,过大鹏,下芝川坡,到韩城要大半天时间。她说,那时候外公曾经挑着两个竹筐子,去芝川担白菜到百良贩卖,往返一次需要整整一天,一趟仅挑四个大白菜,贩卖后能赚一元多钱,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大买卖。
娘说,有了钱,逢集时外公领着她到街上踅面摊子前,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个奴麻兮兮的破手帕,取出一毛钱,对卖踅面的说,来给额这娃下上一碗踅面,外公却从来不曾尝过一口,确切的说,那时候外公是很穷,吃不起,自己也舍不得吃。
外公作古已经三十多年,自打去世那年开始,娘每年逢清明节,十月一,春节,都会去外公坟头祭奠,年年如此,雷打不动。娘时常说,你外爷那人老实,一辈子受穷,对额可好,莫打过骂过额,额总记得他的好处。
当年的司马迁,做梦也想不到,如今的芝川,早已不是西汉的夏阳。如今的盛世中华,也绝非大汉朝所能媲美!
【作者简介】王建伟,合阳县百良镇徐水沟人,业务涂鸦,鹦鹉学舌,邯郸学步,自娱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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