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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倪熊
【作者简介】倪熊,曾为电视台记者,现为自由媒体人。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吴江八坼,是孩子的外婆家。每每逢年过节,或者族里新添人丁,或者孩子们升学高考等等,七大姑八大姨三姥爷四舅舅的但凡沾亲带故若无其它安排或者更重要的事儿,一般都拖家带口从四处各地集结八坼,来到永宁桥堍的杨家老宅厚生纱庄,参加族里族人聚会。
现代社会的人情世故,这样频繁的家人时常聚集在一块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家长里短,已然不是太多的风景。这也就得益于虽然绝大部分的后辈家人其实都已经离开了八坼生活,但是八坼老阿爹老外婆的老宅还在,也只有这样偌大的空间可以将现代家庭谁家也容纳不了的自老阿爹老外婆以下的上下三代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几十口人热热闹闹叽叽喳喳进进出出聚拢了来。
江南古镇通常有条河,八坼也不例外,永宁桥是骑跨河上的两座桥之一,如果只能选拍一张八坼的照片,那么只能站在永宁桥上往西北一侧取景,咔擦一下。不是首选,而是唯一。
桥堍杨家老宅厚生纱庄高高的围墙和石条门框必定强力占据画面视觉的相当部分。即使你可能甚至都不是为了拍它:而是它旁边沈宅的半圆形有肩式的西式山墙;或者一般古镇必备元素之一的依河搭建的过道式廊棚;或者就是那些层层叠叠远远近近错落有致的黛瓦屋脊青砖粉墙。但是一个水乡古镇,你还得带着桥啊带着水的,即使你把杨宅当做留白也行,它就那么矗立着,当仁不让,舍我其谁。没有选择,而是必须。
散开在四处各地不远迢迢的亲人们时隔不久兴致勃勃而来,七张八嘴七嘴八舌嘻嘻哈哈吵吵嚷嚷鸡鸭鱼肉山珍时蔬洗洗择择炒炒爆爆锅碗瓢盆推杯换盏,茶余饭后,有时不免慨叹万千:岁月如流时光如梭,八坼差不多基本上算是废了。
八坼原为吴江的一个小镇,位于松陵、平望之间,和同里接壤,过去说起来还是紧扼运河咽喉的水陆交通要道,现在根本不重要,若不是镇前一座骑跨在古运河上还有比较醒目的一弯红色弓形大桥的桥身,车子若是开得稍稍快些,一个恍惚稍不留神,根本就是一闪而过可能视而不见忽略不计。八坼原名八尺,看看镇子的名字,小里小气小了吧唧,不用想,猜猜就知道面积巴掌大的地方很小。当然不至于八尺大小,但是的的确确是小,小到什么程度?过去吴江建制共计七大六小十三镇,它排老幺。
为什么叫八尺?明代人《涌幢小品》,有一条《宫妃》下列记说:“去吴江可二十里,地名八尺。余询之县人,问名起之义,皆不可得。后考之。则宪庙选妃江南,以姚氏女应。女发素种种,不盈尺。过平望二十里。一夕,发委地可长八尺。入宫拜安妃。因以名。妃生。貤恩父母,皆物故。其弟福,负贩菜市中。即授锦衣衞指挥同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大概也是有关“八尺”来历的一个美丽的传说。
关于现在这个难免少见多怪的“坼”字,解释是:当名词用,裂缝的意思;当动词用,裂开的意思。
清代康熙年间吴江人徐崧编《百城烟水》一书对北坼的地理位置有确切的记载,同时也点明了镇名的由来:“塘自北来,至此向东而南,向西复南,俨如弓形,唐代范传正治水,劈河而直其路,坼土为二,故名八坼”。这就是说,原来的大运河到八坼这个地方拐了个大弯,于是就开挖了一条新河取直,新开的河道将八坼分成东西两半,形同八字,这八字,便是现在镇上的南港与北港两条河道。所谓八坼老镇,就是这南港与北港两路水道的中间地带及其河道两岸,所有现在依依尚存依稀可辨的明清建筑,要么在这里面,要么就在沿河两岸。
但是,这样的说法明显就事论事,缺乏人文情怀,太过枯燥乏味。人们更多的喜欢另一种传说的版本,富有演义色彩。
明朝末年的时候,倭寇入侵来犯,也三不五时的光顾此地,烧杀掳掠,残害百姓,大家只能看在眼里,恨在心头。不久,小道消息传来说戚继光领导的戚家军英勇抗倭屡战屡胜,不禁让人喜出望外。几位老族长聚着商议要不要嗯呔哪呔的我们也组织一支队伍,配合戚家军一起抗倭杀敌保卫家乡保卫乡亲?消息传出,乡亲们纷纷要求参加踊跃报名,不到三天,队伍就成立了。与戚家军取得联系后,周密安排了歼敌计划。他们紧锣密鼓不分昼夜而且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把战前准备工作做得有条有理:集镇四周挖掘了陷阱,阱底插上了锋利的竹签,阱面用泥草作了伪装。这几乎就像几百年后的我们过去在抗日电影里常常见到的民兵在村里配合八路军挖地道埋地雷准备给日伪军挖坑一样的情景。
好了。一天,倭寇又从平望沿运河向北进犯。探明敌情后,队员们依照作战方案的安排部署,迅速作好战斗准备。倭寇一路上见村就烧见物就抢顺顺当当,快到八坼时见得妇女们穿红着绿的正在田里干活,“花姑娘的,大大的有,哟西哟西”便饿狼似的扑将过去。妇女们待到倭寇临近时,才装模作样大惊小怪花容失色地齐向镇内逃奔,倭寇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紧追不舍,队伍很快就乱了。就这一霎时,牛角号“嘟嘟嘟”地响了起来,手执长矛、大刀、铁棍的队员们从四面八方冲杀出来,逃进镇的妇女们也举起菜刀等大杀“回马枪”混入战团。一边是蓄谋已久虎视眈眈守株待兔,一边是乐吧乐吧冷不丁的防不胜防,果不多时,倭寇接二连三地跌进了陷阱,痛得哇哇直叫,百来号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几个分不清东南西北乱窜乱撞的逃跑了。
这一仗打得真叫痛快淋漓干净利索,沿运河上下前前后后的村镇百姓深受鼓舞,平望、盛泽等地也相继组织起来开展抗倭斗争。为了便于统一指挥,增强战斗效力能力,戚继光把这些地方武装联合起来,并在嘉兴至吴江的沿河一带,建立十二个冷兵器时代打仗用以瞭望敌情的土堡,就是坼堠。这些坼堠,又按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等依次命名。“八尺”正好排在第八位,属第八个坼堠,从此起,人们就把“八尺”改名“八坼”,一直沿用至今。
现代城市发展速度之快前所未有。吴江早已1992年撤县设市并于2012年9月1日撤市成为苏州的一个区,八坼镇也已于2003年被松陵镇合并,成为一个社区。过去,它还是个最基层的建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机关衙门的一样一样应有尽有一概不缺,有一年一年成长的历史,有相对独立的发展规划。
严格意义上,当它不成之为一个镇的时候,基本上就是走上末路没落了:镇上一代代出去读书的年轻人是基本不会再回来了,都只是逢年过节的回老家看看老人和房子了;除了自娱自乐自给自足的商业,再难有孩子们回来工作和发展事业的可想象空间。没有了过去乡镇工业发展中壮大起来的产业也没有特色产业坚持日久的支撑,也没有历史文化诸如豪门宅院的历史建筑或者文化名人的传说故居之类的丰厚遗存,这一类的古镇在江南比比皆是微不足道,历史发展到了今天,自然而然渐渐地走向消亡,也无甚可惜的。
如我般常常前往参加家族聚会镇上走走都没有什么值得可以兜兜转转的地儿。
门口永宁桥是北港上的两座桥的东头一座,西头是万安桥,皆为梁式单孔石桥,大小长宽也差不多;南港上的两座桥也是梁式单孔石桥,大小长宽也差不多,东头的名联源桥,西头的名合浦桥。四座古桥,“联源合浦”是表明水流地形的,“万安永宁”是寄寓万古安宁的。
万安桥和合浦桥的河面分流处,是大门长年紧闭的城隍庙,曾经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的年代作为粮仓用。明黄色的外墙和鲜红色的大门在一派萧条残旧的古镇依然耀眼晃晃,并不庄严的挣扎些凭古怀旧的气氛出来。
有个笑话说八坼老镇的地形就像个“赤膊乌龟”,城隍庙是伸出的头,四座桥就像是爬着的四只脚,活灵活现,很形象,赤膊反过来的谐音就是“八尺”。虽然有点牵强附会刻意附凿的调侃戏说味道。
镇上唯一至今基本保存完整堪称建筑的恐怕就是与我们家是一墙之隔的紧邻——建于清末,占地约400来平米的沈宅。可以说凤毛麟角独占鳌头,有建制有格局:面临北港市河的门口建有廊屋,东西两个发券,西发券与西侧人家的廊屋连接,形成数十米长的廊街,是八坼现在仅存的两小段过道式廊棚之一,南港河边也还有一段东倒西歪歪歪斜斜危险巴拉的;廊屋临水砌有石驳岸和单落水河埠,临水而居的水乡风情非常浓郁;石库门门厅旁边两厢房,共三进,均为楼厅;第一进后有一夹道,东侧为楼梯,往里为石板天井,天井北侧置有清水砖雕门楼,“文革”中难逃厄运遭受破坏,门额已难以看清,上面的纹饰尚在;第二进东、西侧均建有厢房,后面原为一个宽敞的天井,现建有平屋;第三进厅前置有翻轩,后面有一院子;楼上楼下都是三开间宽敞厅堂,可能过去楼上是隔成房间的;高墙就不是常见的马头墙或人字墙,而是在民国建筑中已经较为常见很有造型的将观音兜演化为半圆形有肩式的西式山墙;最为牛逼哄哄的是两扇死沉死沉的大木门,粗看一眼,还以为是用铁铸成,分别又由两块30厘米宽的木板拼成,高近2米,厚约10厘米,门漆几乎已全部剥落了,露出了木头原有的颜色,质地细密而坚实。
传说就在这里,据说太平天国曾经过来打家劫舍,一看沈宅就是大户人家么,偏偏进不去,大门砸不开,就放火烧,临走都没有烧出个什么名堂来,纹丝不动,只能怏怏而去。后来,有人生煤炉,要用柴爿,找到一块木头,五劲狠六筋作仔个老孽劈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这块木头劈成了几块,然后又是点来点去点不着,最后烧是能烧着了,不过又是烧了好几个小时都没烧完。刚开始大家都不知道这块是什么木头,后来发现,这块木头和大门的木头竟然是一模一样。是铁树木,要千年树龄的铁树才能有30厘米宽的直径。所以这扇大门不仅防盗而且更能防火。
沈宅的主人原来是八坼石铁村人沈少祥,摇航船出身,也是额骨头高到碰得着天花板,吉星高照撞上了大运,曾经有次在途中偶然得到一批金银财宝,遂在八坼镇上大兴土木大动干戈又是造房又是置田,结果可想而知。后来,沈氏宅第产权归公,归八坼房管所所有,租给了八坼五金厂作厂房。以前我还在等吃饭时门口转悠转悠装模作样溜进去看看。现在好了,五金厂也走人了,社区把门厅里面墙面一砌,安排一五保户老太太住在门厅改造的屋子里,一般门也不开,即使开了你也顶多探头探脑老太太屋子里黑漆马虎的看不了什么,即使你厚厚脸皮提出非分要求想穿堂入户进去看看也走不通。基本只能门前左右,要不走过永宁桥,河对岸看看这座曾辉煌,经过了一个多世纪的风雨洗礼早已饱经风霜如同一位暮霭中的垂垂老者,如今依然还静静地伫立在河边。
和沈宅一样,我们的根据地杨宅也沽名钓誉美其名曰墙上贴着一块莫名其妙的控保建筑的铁皮牌子,和沈宅比,差老远了的普普通通司空见惯的粉墙黛瓦老房子,破之落索,也和沈宅一样,门楼上后生沙庄的砖雕早被凿得八分四碎七零八落面目全非。腔调倒也是大户人家,不一定是财大气粗有钱有势的大,而是人丁兴旺子女成群的大。老阿爹一辈四男儿女,弟兄四个承字辈名字取“祖、宗、基、业”四个字,分别为杨承祖、杨承宗、杨承基、杨承业,都是从小在这屋子长大,基本都是普通平常人。老阿爹叫杨承基,杨承宗就是二哥。
不平常的就是这似曾相识有所耳闻的杨承宗。
杨承宗在过去也是默默无闻籍籍无名:又不是娱乐圈明星,才艺演技不行搞绯闻炒作;也不是写写文章作作诗的风流才子,有知己粉丝读者的买账;理科男么,埋头读书埋头搞科研,有什么牛逼好吹。1932年毕业于上海大同大学,后在暨南大学任教,1934——1946年,在北平研究院镭学研究所从事放射化学研究工作。早年法国留学,在法国巴黎大学镭研究所随伊莱娜·约里·居里夫人从事放射化学研究,获博士学位。对了,对于科学小常识敏感的人应该知道的,就是那个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大名鼎鼎的居里夫人,但是,不过师生而已么,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1951年秋回国,杨承宗任中科院近代物理研究所放射化学研究室和放射性同位素应用研究室两个研究室主任。当时看,不就是个所长啊,也不用一惊一乍的啊,但是明白人就会联想起那个年代回国的钱学森啊钱三强啊钱伟长啊邓稼先啊朱亚光啊等等如雷贯耳响彻云霄的名字,他们是同一拨,志同道合,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什么什么什么的奠基人,和他们一样,杨承宗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放射化学的奠基人,中国科技大学建校元勋、原副校长,中国科技大学放射化学和辐射化学系首任系主任,原合肥联合大学首任校长,合肥学院名誉校长。明白那个中科院近代物理研究所还有一个简称叫什么吗?叫原子能所。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在于:对中国的崛起两弹一星至关重要,对研发的元勋也是社会名誉实至名归,成为社会崇拜的偶像,而研制两弹有一位却被遗漏了,既不在两弹一星的表彰科学家之列,甚至连院士也不是,这个人就是杨承宗。谁都知道世界上现在众多的核门槛国家,关键的瓶颈就是武器级核材料的制备,而中国的核材料制备就是杨老的贡献。离开了他的中国放射化学的奠基,就没有核材料的制备成功,原子弹就无从开始!但对杨承宗的贡献,中国社会却很少有人知道了。对武器级核材料的制备,确实是原子弹成功最关键的环节,但是,这话不太好说,保密。杨承宗先生为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试爆提前三个月准备好合格的铀原料,未用一点外援,在铀材料制备上是关键瓶颈,这是各国最保密的内容。
那为什么我们家二阿爹既不是中科院院士又被二弹一星元勋榜遗落了呢?
这就是一个一而再再而三的阴差阳错。众所周知,中国的人事制度关系复杂,中国的学术界也概不例。杨承宗是法国回来的,与留学英美为主的留学人员不在一个体系,与留苏的也不在一个体系,中国留法回来的人很少,这些就有很大的影响。当年杨承宗在二机部没有当上科学院的学部委员,80年增选时已经不在科学院系统,后来91年以后的增选他年龄又过大了,所以他也不是院士。二机部下文给研制原子弹有功人员晋级嘉奖,而杨承宗的行政关系隶属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所以尽管他有汗马功劳,却与嘉奖晋升无缘。还有一个关键就是在两弹一星元勋的评价当中,中国历来是重视理论轻实验的,对材料工艺等更不重视,且他已经离开了相关的系统,单位支持不足,且不是院士授奖影响院士权威性,等等,等等,在两弹一星元勋的国家嘉奖当中也没有了他。最近几年,那些保密的资料陆陆续续逐渐开始解冻,有人开始想起他来了。
过去,家里人也没有好好说过。也是现在,不停的有媒体关注前来采访,家人们也在聚会时断断续续说起老阿爹二阿爹的从前旧事,才模模糊糊大而概之的渐渐地明了起来略略了解了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