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故事】图布《浮生若梦之说兔》(二十六)
文/图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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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说兔
若是谁向我提起兔,我一定有很多故事讲给他听。当然,这些故事一定是与兔有关的。
那么我先讲一个我永远铭记的故事,即使现在想起也还会晦涩地笑笑。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后,我自告奋勇地要和邻里的哥哥姐姐们去1扯兔子草。那时候我自然不是为了能帮爸爸妈妈做事,而是为了能和比我大一些的哥哥姐姐们一起玩耍。
母亲自然是不反对的,当我背着背篓屁颠屁颠地跟在哥哥姐姐们身后的时候,母亲还不忘了嘱咐哥哥姐姐们把我看护好。出了家门我就跟着哥哥姐姐们高坡地沟里疯玩疯跑,一路上你追我赶,嘻嘻哈哈,那可别提玩得多开心了。
眼看太阳已经落入西山坡去了,夜色一丝一丝的浓郁起来。而我背篓里的兔子草却是寥寥无几。于是我把寥寥无几的青草倒在地上,在地上找了几块石头放在背篓下面。又在山坡上折了几根荆条,横七竖八地从编织背篓的篾条缝隙里插在背篓接近沿口的地方。再把青草铺在荆条上面。这样,无论是从重量还是从外观上看,都是满满的一背篓青草。
临到家门的时候,我故意把让石头块压得弯腰驼背的姿势做得更加弯腰驼背一些。母亲老远看见我,就跑出来接住了我,从我背上接过去满满一背篓“青草”,一边担心的说些怕把我压坏的话,一边夸我有出息。
现在想起来,我曾经一定是在哪个地方学了一些高明的伎俩,才能想到如此瞒天过海的绝妙计划。但是,我的学艺不精最终让我绝妙的计划功亏一篑,原形毕露。
母亲接过背篓背在背上后,很快发现有什么东西顶在她的背上,于是回到家,放下背篓,就仔细查看。原来是我插在篾条缝里的荆条露出了头,扎到了母亲的背部。母亲想把荆条取下来,于是刨开了背篓里的青草……
其实这件事情迟早是会败露的,因为母亲晚上要去给兔子上草料。即便我能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把横七竖八的荆条取走,把背篓下面的石块也搬走,但我也没有办法弄到一背篓青草料放在哪儿等待母亲一把一把地“检阅”。
毕竟那时候我还太小,不会想到要去为母亲分担关于生活的责任,母亲也不会责备我这些自作聪明的小小伎俩。而我也还不具有想到如何掩盖那小小伎俩的远瞻性,更没有达到2刘亮程那种关心《狗的一辈子》的高度去关心兔子没有草料会不会饿死,乃至兔的一辈子。事实上,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能力和智慧去关心我自己的一辈子。但以后多年的生活让我兔之间有了特殊的关系。
1999年哥哥去绵阳上学以后,花费巨增。父亲在幺爸的帮衬下,到绵阳做装修。边做边学,这门手艺成了父亲一生帮身求财的技术,直到现在,父亲也还靠着这们手艺挣钱养家。
那时侯一天大概挣20到22元,除开他和幺爸一起租住的房子和生活费外,基本能维持哥哥的生活开支。虽然以后的工钱都在逐年增长,但哥哥的开销也像是逢着春风的野草使劲往上窜。哥哥每年一开学,家里就刨坑掏墙似的四处举债。
父亲去绵阳的那年,我上初中。家里的日常开销和我的学费全靠母亲承担着,偶尔家里挤出来两个钱,也是凑着给哥哥了。即便如此,家里的窟窿还是越来越多。父亲为了能多挣两个钱,在农忙时节也不再回家了。母亲硬着头皮提犁踩耙,渐渐地母亲学会了农村里本应是男人干的一系列活计。现在,家里依然种着地,但不再使牛了,都用“微耕机”,母亲便又驾驭不了了。要是还有谁提起她当年的英勇事迹,母亲总是腼腆地笑说:“都是被逼出来的,人总不能等着饿死呀。”
就那几亩薄田瘦地,即便挖个底朝天,也挖不出什么银子钱来。辛辛苦苦一年,种出的粮食也只够一家人填饱肚子。至于我的学费和家里其它的开销便只能另想办法了。
农村家家都养副业,鸡、鸭、鹅几乎家家都养,可是鸡的生长周期太长,一年半载换不出钱来;鸭子太能吃粮食,不敢多养;养鹅又太费事。母亲就选择养兔,兔主食草,房前屋后,田埂地塄都能寻得着。但母亲不养肉兔,因为养肉兔太多,草也就成问题了。母亲养母兔,下兔崽儿。一个月可以生一窝,少的时候能有四五只,多的时候能达到十多只。
母亲一般养着七八只母兔,最多的时候有十来只,另外有一到两只种兔。每天母亲从田地里回来后,就悉心照料她的兔子。清理兔圈,喂草上粮,定期消毒等等。哪只母兔快要下崽了,便提前三五天从兔笼里捉出来,放进垫有谷草的箩筐,在上面压上木板或者筛子防止待产的兔子乱跑。为了产后兔崽取奶,这些天被囚禁的日子里母兔会得到母亲的特殊优待——用水浸泡过的黄豆或者我们平时都舍不得吃的花生。
被捉进箩筐待产的兔子,母亲每天都会揭开盖在上面的木板或者筛子察看四五次,以确定兔崽生下来没有。越是临近产期,母亲查看得越频繁,甚至半夜也会起床关照两次。母亲就这样照顾婴孩一般地照顾着兔子。
兔崽生下来后,母亲就把红通通的兔崽一只只捡到父亲从装修工地拾回来的废弃木料订制的木箱里。木箱里垫着谷草,谷草上铺着废旧的衣服。再把刚生下兔崽的母兔放回圈里。一早一晚两次把母兔从兔圈里揪出来给兔崽喂奶。
我初中时候是在学校寄宿,只周末回家。白天和母亲一起下地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晚上吃完晚饭后,便开始收拾家里的活计,喂鸡喂鸭,喂猪喂牛,把这些收拾妥当后,再把有兔崽的母兔一只一只从圈里揪出来,放进木箱,一手揪着母兔的耳朵,另一只手轻按住母兔的背部,不让它乱动。兔崽唧唧——唧唧地爬到母兔的身下吃奶,直到把肚子吃得鼓鼓的,甚至可以看见兔崽圆鼓鼓的肚子上的经脉。我和母亲就这样一人一只逐个的把母兔从圈里揪出来给兔崽喂,直到把每一只兔崽喂饱。然后给圈里的母兔上些青草和粮食,才收拾起来,准备睡觉。而这个时候已经快到凌晨,无论寒暑皆是如此。如果是在农忙时节,田地里活多,那便要更晚些。
红彤彤的兔崽三四天后就开始长出绒毛,十天左右开始睁眼,二十天便成了一只只蹦蹦跳跳的幼兔。这个时候开始给幼兔选择营养成分较高的青草料,算是半奶半草的喂养。不到一个月便彻底断奶,开始以青草为主食,幼兔在母亲的照料下,长得着壮实乖巧,惹人喜爱。母亲把它们捉进背篓的时候,总是习惯用粗糙的手婆娑它们细细软软的毛,像是某一个暖春的午后,在和煦的阳光下,母亲用手婆娑着我的脑袋一样。
逢集的时候,母亲就把装有幼兔的背篓背在背上,走十几里山路,有时手里还会提着几个鸡蛋一并拿到集市上去卖。背篓背坏了一个又一个,背上的衣服磨破了就补上一个大补丁,再破了,就在原来的补丁上再缀上一个补丁。一直到整件衣服都显得经纬稀薄,不好意思再穿了。有时我星期天放假在家,遇上母亲要上街卖兔崽,便与母亲一同上街。看着母亲淋漓的汗珠,心中不是滋味,要过去帮母亲背背篓,母亲总是一再阻拦。她怕把我累着,怕我把衣服磨破了,没钱添置,在学校让我难堪。贫穷是一件隐晦又羞涩的事,有时候对再亲近的人也是难以启齿。
母亲白天照料庄稼,早晚便悉心照料兔子,就这样靠着种庄稼和副业一直把我供养到高中毕业。这几年里我从大山深沟里背回来了一背又一背既没有放石块也没有插荆条的鲜嫩青草,我如母亲一样盼望着它们吃好睡好,快快长大。然而这种美好的愿望后面似乎又藏着世人皆觉情有可原的不怀好意。
母兔一月产一窝兔崽,它们繁衍着,生长着,然后一拨一拨的被母亲背到了集市上。后来,我如那一拨又一拨装进背篓的兔崽,惊奇地离开家一样,我也怀着同样的惊奇坐上了去他乡的列车。
我看不到那些蹦蹦跳跳的兔崽的一辈子是怎样度过的,而它们也不曾看见我的一辈子何去何从。但我确定我的生命和它们的生命曾经有过某种复杂的交集。
附注:1在当地有寻找和割、拔的双重含义。扯兔子草,也就是遍山满墚的寻找然后割掉或者拔掉,以供兔子吃的草料。
2作家,1962年出生在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著有诗集《晒晒黄沙墚的太阳》,散文集《虚土》、《一个人的村庄》。《狗的一辈子》是其收录在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里的一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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