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上生:一场乱局,无限烟波——《红楼梦》第九回回目研读札记
“情友”与顽童的碰撞,演变为顽童与顽童的混战,以权势较量收官。“师道尊严”与“丛林法则”的隐形意义。贾宝玉以“情”求友学堂梦的终结。
《红楼梦》第九回的故事主体,从“情友”与顽童的碰撞开始,发展为顽童与顽童的混战,以“我爸是李刚”的权势介入收官,是一场富有喜剧色彩的学堂闹剧,更是一幕深味人事的世情展演。
孙温绘茗烟闹学堂
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 回目“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突出了主要人物和事件,明显优于程高本回目“训劣子李贵承申饬,嗔顽童茗烟闹书房”,而且用字更准确,“家塾”“学堂”比“书房”准确,“顽童”应包括茗烟,程本却把茗烟与“顽童”分开,不合事实。
曹雪芹善写细节,也善写场面,“闹学堂”是小说著名场面描写的例子。但过去人们只从批判封建教育的角度去阅读。其实,在各人自己的童年记忆中,类似的情境恐怕多有。换一副眼光,并把它放到全书整体构思中,也许能收获更多。
家塾乱局的出现由来有自。
从入学动机说,贾府学中虽“都是本族人丁与些亲戚的子弟。”(第9回)[1]但来源混杂,动机各不相同。
大体而言,可分求知,求友与求乐三类。李纨的儿子贾兰,五岁就进学(第4回),来到贾府始祖为“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而设的家塾读书,自有难以言说之苦;荣府近派重孙贾菌母亲早寡,独守着儿子长大。他们都有志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宝玉秦钟则为了“可以常相欢聚”“得朋友之乐”而相邀入塾。
至于薛蟠之流,则因“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贾蔷“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第9回)。求友者也并不求知而为求乐。
这样,家学就不可能成为求知者之读书净土,只能成为求乐者的游戏天堂。求乐者唯逞其欲,肆行欺凌,冲突就不可避免了。
电视剧《红楼梦》中薛蟠剧照
从年龄结构看,按红楼故事时间(以宝玉出生为元年)可以推算的,最小贾兰7岁,贾菌相近。最长薛蟠17岁,贾蔷16岁,秦钟约16岁,金荣等应相近。宝玉按其性发育至少12或13岁(实际9岁)。[2]
求知者年龄最小,处于最弱势地位,而作为“闹学堂”主体的求乐少年,在生理上,正处于开始性发育的青春前期,内心充满着本能的躁动。但在心理上,却明显滞后,并不懂得两性和同性的感情。对他们来说,“性”只是一种趣味游戏,玩乐手段。以“性”为导火索或核心要件爆发冲突就有其必然性。
这次家塾之乱,仅仅因为秦钟宝玉同香怜玉爱四人眉目传情,而秦钟同香怜说了句悄悄话,就引起金荣觊觎,并以“性”事为题造谣,在冲突中充满了淫词亵语,实际上都是青春期性能量的溢出性宣泄。
再从学堂秩序看,离开了各自家庭的学堂实际上是一个微型社会。这一回有两个隐形人物:贾代儒和薛蟠,分别代表学堂秩序的两个层面:形式上的“师道尊严”和实际上的丛林法则。
尽管家学“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教子弟”(第9回)但“师道尊严”只对于真心求知者才有实质意义。对于求乐的大多数,它只是一种管理形式。一旦形式弱化或者缺失,混乱就会出现。何况当为师者缺乏自我人格修养时,“师道”往往依存于“世道”。这时候主导秩序就是强者为王的丛林法则了。
宝秦入学后,面对的就是由薛蟠的霸道和金钱利益建立的秩序,包括被他“哄上手”又先后抛开的“契弟”如金荣,以及香怜玉爱等男色玩伴。贾代儒提早离开,由“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贾瑞代理,薛蟠不在,金荣企图主导,与贾瑞勾结,乱局一触即发。
如此说来,家学之乱,并非单一由封建教育引起。儒家教育与其宣扬的人生道路失去了吸引力,贾府末世的精神堕落固然是一个原因。但从其普遍意义看,它是青少年成长过程个体心理危机和学校教育危机社会道德危机的共同显现。值得探寻研究。
改琦绘秦钟
“情友”宝秦和顽童在学堂里发生了碰撞,是此次家塾乱局的直接引线。
首先是宝玉与秦钟的情感绵缠招致了“下流人物”的谣诼之议:
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羞羞怯怯,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伏低,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绵缠,因此二人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些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
漂亮男孩亲密相处就招来非议,是由于对美的嫉妒还是对情的无知?甚至就因造谣者心存邪念?
这令人想起屈原的《离骚》诗句:“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第5回警幻仙姑对贾宝玉有一番极其重要的教诲:
淫虽一理,意各有别。如世之好淫者,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于闺阁中,固可为良友,于世道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长春咏警幻仙子
可以说,这就是曹雪芹“情”观的基本纲领。其要义,在严格划分形而上的“意淫”(痴情)与形而下的“皮肤滥淫”的界限(性别并非界限)。以后的所有“情”“淫”描写都在此统领之下。
现在宝秦二人遇到的,正是“情友”被“皮肤滥淫之蠢物”所抹黑的谣诼伤害。这是“意淫”和“皮肤滥淫”两种价值观和人生态度的对立。
本来,青春期男孩容易对具有女性气质的同性产生好感,漂亮孩子之间也容易“惺惺惜惺惺”,相互爱慕,但在“皮肤滥淫之蠢物”眼里,一切都是其占有的对象。而相互传情,就成为对其秩序的破坏。
宝秦欲与长得“妩媚风流”的小学生香怜玉爱交往于是成为导火索。香怜玉爱本来是被薛蟠抛弃的玩物,他们也想寻找真情。
如今宝秦二人来了,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缱绻羡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行迹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
天津杨柳青年画《九子登科闹学》
脂批云:“小儿之态活现”,“又画出历来学中一群顽皮来”。[3]说得不错,只是其性质并非“顽皮”那么简单。
秦钟同香怜只说了一句悄悄话:“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就被金荣偷听到,进行讹诈:
金荣笑道:“-----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就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秦香二人急的飞红的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么!”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去向贾瑞告状,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
没有料到,管理者贾瑞挟私,被欺负者得不到保护,反而受到指摘,偏袒助长邪恶,金荣越发肆意造谣:
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屁股,一对一肏,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
电视剧《红楼梦》中秦钟剧照
这就是现实:造谣者肆意妄为,受害者百口莫辩。走正常程序,正义不得伸张。只能求助于非正常程序。宝秦孱弱,茗烟出场,于是一场混战爆发。
曹雪芹不愧是大手笔。这是小说第一个闹事场面,写出了多少活生生的形象。宝玉,秦钟,金荣,贾瑞,贾兰,贾菌,贾蔷,香怜,玉爱,茗烟及诸小厮,李贵,围观及助阵顽童,还有两个未出场的隐形人物贾代儒和薛蟠。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学童混战。在强者为王的丛林秩序里,金荣背后是薛蟠和贾瑞,同伙暗中相助,没有谁敢与之对垒,宝秦处境孤单。
上阵的是贾蔷挑唆的宝玉小厮茗烟,贾蔷则趁机开溜。但茗烟与金荣存在身份的不对称,而茗烟的主子贾宝玉与金荣之间又存在地位的不对称,管理者贾瑞既与金荣薛蟠存在利益关联,又对宝玉背后的权势心存畏怯,这就使局面极其错综,但又充满着孩子气的喧嚣混乱:
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问道----唬的满屋子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尚未去时,从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幸未打着,却又打在旁人的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
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骂着,也便抓起砚砖来要打回去。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贾菌如何忍得住,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终是力小身薄,却抡不到那里,刚到宝玉秦钟桌案上就落了下来----
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起乱嚷;”小妇养的,都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的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鼎沸起来------
蒋勋先生说,“我一直觉得,《红楼梦》第9回的后半段可以作为全世界青少年文学里的一个典范。”[4]
改琦绘焙茗
评价够高,我觉得还不够。它显示的不是单纯的青少年世界,而是成人世界背景下的青少年世界,是幼稚顽劣中正与邪,善与恶的复杂纠结。作者写得太精彩又太深刻了。
金荣是一个小混混式的顽童。母亲胡氏守寡把他带大,按常理,应该像贾兰贾菌一样刻苦攻读。然而,他所受到的却是金寡妇唯利是图的教育:“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
他甘心追随薛蟠,却又被朝三暮四的薛蟠冷落,处于尴尬境地。便趁老师请假,薛蟠不在时肆无忌惮,造谣生事,欺负弱小,凶狠之至。然而最终在权势较量中屈辱认输,仰人鼻息者只能如此。
茗烟在混战中崭露头角,他和李贵都是贾府家奴,茗烟是叶妈之子,李贵是宝玉奶妈李嬷嬷之子。他们都忠主尽责,但性格各异。“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世事”,得知宝玉也受欺负牵连,他马上挺身而出,“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顾不得逾越奴主界限,与金荣直接对阵。至于吆喝同伴,大打出手。
茗烟并非不知与金荣地位的不对称,他敢于这样做,底气来自于把住了金荣的软肋:“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你那姑娘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
可见茗烟并非莽撞顽童,其内心有着足够的聪明计算。因此,才能成为“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亲信奴仆,在宝玉的人生中起着重要作用(另论)。“闹学堂”是为其形象涂抹的第一笔浓墨重彩。
年长的李贵则显得冷静稳重。他文化不高而忠心耿耿。回答贾政问询时,把《诗经》“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说成“呦呦鹿鸣,荷叶浮萍”,逗得满堂大笑。但在面对学堂混战乱局时,却显示了出色的排难解纷能力。他一面喝止茗烟,劝慰宝玉,同时直截了当的批评贾瑞处事不公,叫他“快做主意撕罗(调解)”。
孙温绘《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当事情发展到宝玉追问金荣背景,权势较量介入时,李贵却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批评茗烟“往大里闹”的吆喝,不愿“伤了兄弟们的和气”。他的宽厚能干,与其母亲李嬷嬷的偏狭狷急形成对照,而其善良忠诚则一脉相承,成为《红楼梦》中令人难忘的一对母子奴仆形象。
本回中作家设置隐形人物的艺术手法引人注目。
隐形人物是实际人物的符号显现。实际人物显示性格,隐形人物只显示意义。在此回中,贾代儒是“师道尊严”的化身,而薛蟠则是“丛林法则”的隐现。如若二人在场,乱局不致出现。但实际上,“丛林法则”乃致乱之源,依存于世道的“师道尊严”却难为治乱之器。
薛蟠是一个被豪富家庭宠坏了放纵自我的浪荡公子。“是个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自有了香玉二人,便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此回中,作为“皮肤滥淫”的代表,和“强者为王”的化身,未出场的薛蟠依然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学堂。
薛蟠在学时,金荣等对香怜玉爱,虽有“将不利于孺子之心,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而宝秦“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
贾蔷刻意结好“薛大叔”,贾瑞因无了在薛蟠身边“提携帮衬之人”而怨恨香玉。薛蟠不在,各种隐藏的欲望,因其宠爱弃取利益得失产生的种种矛盾纠葛一齐暴露。“丛林法则”在薛蟠身上成了有血有肉的活生生存在。
贾代儒是一个举业无成,教孙无方的老头。此前几乎没有正面描写。从贾瑞相当深的卷入与薛蟠金荣香玉的利益纠葛,可以看出代儒离职,贾瑞代理决不止一两次,或许已成常态。他的敬业精神和自我人格修养都大可质疑。这就使代表文化传统的庄严“师道”沦落为“世道”的附庸。
但当学堂乱局无法控制时,贾宝玉扬言“我去回太爷去”,李贵批评贾瑞失职时,说“就闹到太爷那里去,你老人家也是脱不过的”,作为“太爷”形象的贾代儒仿佛又成了威严的存在,迫使贾瑞改变偏袒态度。但决定事件结局,迫使金荣赔礼道歉的,并非“师道”,还是权势较量的“世道”。
由此可见,实写与虚写结合,发挥隐形人物在情节叙事中的特定作用,也成为本回的成功艺术经验。
电视剧《红楼梦》中贾瑞剧照
“闹学堂”像一次强聚焦,使许多人物获得了艺术生命。随着情节的进展,有些生命在强光下迅速结束,而余脉牵连如贾瑞之于王熙凤,秦钟之于宝玉秦可卿;有些则一直延伸到故事的终点,与家族命运息息相关,如贾宝玉贾兰贾菌。无论是谁,这一次的表现所隐含的性格与命运之关系,由始观终,或由终溯始,都意味无穷。
在贾宝玉的人生道路上,“闹学堂”事件是“情”的理想遭遇的第一次严重挫折,也成为少年学堂梦的终点。
从小说第1回“作者自云”中对“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的忏悔之语,可知学校教育也是其人生经历的重要内容。
古代贵族包括满清王朝,都极为重视对子弟的延师教育。
桑田剪纸贾宝玉
但《红楼梦》对贾宝玉的求学路却缺乏清晰的连贯性描写。这是否有意忽略,值得研究。
第5回梦游太虚境,“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
这是第一次语涉宝玉的家庭学校教育,语气有儿童的夸张,天天打恐未必,严格甚至严厉是肯定的。
第7回宝玉与秦钟议及读书一事说:“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业师上年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呢。家父之意,也欲暂送我去温习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里读。”
这是小说第一次写到宝玉延师的情况。奇怪的是,“业师”何人没有交代,“明年业师上来”也无后文。人们感觉到的,是宝玉长期或经常处于无师教诲的状态。
所以,宝玉上学见父亲贾政,贾政说:“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袭人感到失落孤单,宝玉安慰;到林黛玉房中作辞,黛玉说:“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这都从侧面说明,宝玉不上学是常态,而上学反而是非常态了。
电视剧《红楼梦》中贾政贾宝玉剧照
第23回元春命宝玉随姐妹进大观园读书。贾政对宝玉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
第36回宝玉挨打后,贾母加强保护,宝玉“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
都不提老师。在80回之前,再无从师描写,可见此路似已被弃绝。这在贵族家庭中,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第9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就成为前80回唯一描写宝玉学堂生活的笔墨。而贾代儒则成为唯一被描写的老师形象。
这是为什么?
因为贾宝玉为“情”而入学,既与为“知”而求学的功名进取型人生道路相背离,又与为“乐”而入学的欲望享受型人生道路相抵捂,归根到底,它是以追求自我适意即精神自由发展为目标的人生道路。
《新评绣像全传红楼梦》插图贾宝玉
这样一条求学路和人生路,是超前的人性理想之路,在那个时代是走不通的。
它为家庭和家族所不容,因为它违背了家庭家族的生存发展利益要求和对个体的责任要求;
它也为世俗社会所不容,因为物欲至上是芸芸众生的生存状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史记货殖列传序》),它把一切高尚的精神追求利益化污名化。
所以,这才会有“情友”与顽童的交锋,“意淫”和“皮肤滥淫”的对立。由于宝玉的身份,顽童不敢轻易伤害他,但谣言不会放过他,他的挚友秦钟更直接受害,混战中,秦钟被金荣挥舞板子撞伤,宝玉忙拿襟挂子替他揉。宝玉轻易不动怒,不拿架子。但这次,他忍无可忍了:
电视剧《红楼梦》中欧阳奋强饰演贾宝玉
在这里,宝玉的表现无可非议,保护了应该保护的朋友和奴仆,批评了失职的管理者。并非炫耀权势,但最后,他不能不以“我爸是李刚”,逼金荣磕头道歉。在真相和公理无能,“师道尊严”退位,丛林法则主导的秩序里,别无选择。只有强势才能压倒强横。这不是“情友”对顽童的胜利,仍然是权势较量的结果,这样的现实令人嘘唏。
“还在这里念什么书!”愤怒表明了宝玉的极度失望。这位贵族公子怀抱纯真理想,第一次以普通学子的身份进入学校,进入贾府外的世界,现实把他的梦想击得粉碎。
他当然也不想回到那拘禁严管,没有任何自由和个性空间的“业师”身边。
于是,这成为贾宝玉以“情”求友的少年学堂路的终点。
在前八十回,除了秦钟死前遗言,人们无从感受作者后来忏悔的“师友规训之德”。
直到81回“奉严词两番入家塾”,但那是曹雪芹的手笔吗?曹雪芹本人会怎样描写“师友规训之德”呢?
刘旦宅绘宝玉读书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经满怀深情的回忆塾师马伯和先生,直到逝世后仍痛哭伤怀:“忆昔提携童稚年,追欢多在小池边”,“而今更有遗诗在,读向天南泪满襟”(《哭马伯和先生二首》)[5]
曹雪芹没有遇到这样一位既如慈父又如朋友的长者老师的幸运,而只有“天天被父母师傅打”的严酷记忆,所以在小说里,他从不正面涉笔写塾师之教,倒是写了贾代儒如何责罚一夜未归的贾瑞,这种失败的惩罚式教育把孙子推向了自我封闭的“邪思妄动”,走上黄泉不归路。老人失去了独孙,收获了赠仪,“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第12回)
对于一位塾师,这种用笔真是幽默而又沉重之至。
但这已与贾宝玉无关。
金币宝玉赋诗
外面的世界如此无奈,贾宝玉只能退回贾府高墙,在姊妹堆中,在大观园里,寻找“情”的理想,直到红楼梦断。
2018年5月26日写于深圳
(向上滑动查看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