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齐洲:从朋友相处之乐到君子成德之乐

下面再看《论语》首章第二节“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胡汉民楷书论语

“有朋”一作“朋友”,是《鲁论》与《齐论》《古论》的差别,这里不拟讨论。

对于此节,宋人邢昺引前人之说进行了解释,他说:“包(咸)曰:‘同门曰朋。’郑玄注:‘《大司徒》云:同师曰朋,同志曰友。’然则同门者,同在师门以授学者也。朋即群党之谓,故子夏曰‘吾离群而索居’,郑玄注云:‘群谓同门朋友也。’此言‘有朋自远方来者’,即《学记》云‘三年视敬业乐群’也。同志,谓同其心意所趋向也。朋疏而友亲,朋来既乐,友即可知,故略不言也。”[1]

朱熹《集注》云:“朋,同类也。自远方来,则近者可知。程子曰:‘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故可乐。’又曰:‘说(悦)在心,乐主发散在外。’”[2]

应该说,邢、朱二氏已经将此节的字面意思解释得很清楚了。不过,后人在句意理解上却仍然存在分歧,这种分歧主要来自于对言说主体的理解有所不同。

一种意见认为,此节是孔子从自身角度来言说的。

阮元画像

例如,清人阮元(1764—1849)便说:“‘朋友远来’者,如孔子道兼师儒。《周礼·司徒》:‘师以德行教民,儒以六艺教民。’各国学者皆来为弟子从学也。盖学而时习,未有不朋来者。圣人之道不见用于世,所恃以传于天下后世者,朋也。”[3]

宋翔凤(1779—1860)也认为:“《史记·世家》:‘定公五年,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弟子至自远方’,即‘有朋自远方来’也。‘朋’即指弟子。故《白虎通·辟雍篇》云:‘师弟子之道有三:《论语》曰朋友自远方来,朋友之道也。’又《孟子》:‘子濯孺子曰:其取友必端矣。’亦指友为弟子。”[4]

他们都认为这里的“朋”指孔门弟子,而感觉快乐的主体是孔子,因为孔子能够吸引各国学者来从其学习。

正如清人刘宝楠(1791—1855)所说:“《礼·中庸》云:‘诚者,非自诚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此文‘时习’是成己,‘朋来’是成物。但成物亦由成己,既以验己之功修,又以得教学相长之益,人才造就之多,所以乐也。孟子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为乐,亦此意。”[5]

阎立本绘《孔子弟子像》局部

明确“友”指孔门弟子,“乐”的主体是孔子。

另一种意见则认为,此节仍是孔子对其弟子们的言说,其对象主体不是孔子自己,而是孔门弟子。

例如,邢昺在引包咸(前7—65)和郑玄(127—200)解释“朋友”后强调:“同门者,同在师门以授学者也”,并指出此节大意为:“学业稍成,能招朋友,有同门之朋从远方而来,与己讲习,不亦乐乎?”[6]

毛奇龄也说:“‘同门曰朋。’此是古注,自《说文》及《诗注》《左传注》《公羊传注》皆然。《周礼·大司徒》郑注‘同师曰朋’,便不如同门之当。盖朋是门户之名,凡曰朋党,曰朋比,比是乡比,党是党塾,皆里门闾户学僮居处名色。故朋为同门,此是字义本尔,不可易也。大抵学中境次,从党庠肄习之后,既已分开,又复来合,致足娱乐。与《学记》所云‘敬业乐群’,《檀弓》所云‘离群索居’,正可比观。盖以离为苦,则必以合为乐也。”[7]

《论语稽求篇》

按照他们的理解,此节是孔子以为其门弟子能够从四面八方聚集在一起,合群受学,相互切磋,是很快乐的。

从字面上看,以上两种意见各有依据,也各有道理,似乎都能成立。不过,邢昺、毛奇龄从古注切入,于义更胜一筹。更为重要的是,如果联系上下文,尤其是联系下文,邢、毛二氏的意见就显得更有说服力,也更值得重视。

我们再来看看下文即此章第三节“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关于此节大意,皇侃义疏有两种解读:“一云:古之学者为己,已得先王之道,含章内映,他人不见不知,而我不怒也。一云:君子易事不求备于一人,故为教诲之道。若有人钝根不能知解者,君子恕之而不愠怒也。”[8]

显然,这两种解读是从两种不同的角度出发的,前者是从学者的角度,后者是从教者的角度。而邢昺则倾向前者的理解,他疏解此节大意是:“既有成德,凡人不知而不怒之,不亦君子乎?”[9]

朱熹集注《论语》

朱熹《论语集注》也倾向于前者,其释云:“愠,含怒意。君子,成德之名。尹氏曰:‘学在己,知不知在人,何愠之有?’程子曰:‘虽乐于及人,不见是而无闷,乃所谓君子。’愚谓及人而乐者顺而易,不知而不愠者逆而难,故惟成德者能之。然德之所以成,亦曰学之正、习之熟、说(悦)之深,而不已焉耳。”[10]

朱熹不仅从学者的角度来理解此节,援引尹焞(1071—1142)和程颐的意见以加强己意,而且将此节与前两节联系起来,进行贯通性解读,是颇有说服力的。

当然,也有人不同意从学者的角度来理解此节,认为应该从教者的角度来理解。

例如,毛奇龄便说:“《论语》‘人不知而不愠’,孔疏原有二义,一是不知学,一是不知我。今人但知后说,似于本章言学之意反未亲切。何平叔云:‘凡人有所不知,君子不怒。’其云‘有所不知’者,言学有所不解也。‘君子不怒’者,犹言‘君子易事不求备’也。盖独学、共学,教人以学,皆学中事。夫子一生祇学不厌、教不倦,自言如此(见‘默识’节),门弟子言如此(见‘公西华’节),后人言如此(见《孟子》),故首章即以此发明之。”[11]

毛奇龄绘《长寿》

毛氏以为,此节谈教人以学,也跟学有关,而且是学成以后的自然延伸。

阮元也认为:“‘人不知’者,世之天子诸侯皆不知孔子,而道不行也。‘不愠’者,不患无位也。学在孔子,位在天命。天命既无位,则世人必不知矣,此何愠之有乎?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者,此也。”[12]

阮氏将“人不知而不愠”与孔子生平联系起来理解,更坐实了“人不知而不愠”是夫子自道。

要判断上面列举的理解哪一种更符合孔子的原意,应该抓住“不亦君子乎”做文章,分析此语究竟为谁而发,是夫子自道,还是对门弟子的期勉?

韩敏绘《孔子行教图》

笔者以为是后者而不是前者。理由是,“君子”并非孔子对自己人格修养的目标设定,他所追求的是做“圣人”(或“仁人”)。尽管他并不承认自己是“圣人”,但弟子和旁人却多以为他是“圣人”。

例如,太宰问孔子弟子子贡:“夫子圣者与(欤)?何其多能也?”子贡回答:“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孔子听说后,说:“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13]

太宰求证于子贡,是因为社会上有孔子是圣人的说法,子贡的回答肯定了自己的老师的确是圣人,孔子听后的反映则透露出他倾向于要做圣人而不仅是做君子。

当然,孔子从未正面肯定自己是圣人,他甚至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14]但其话中是可以体会他对做圣人的自我期许的。

因此,其弟子公西华才感叹道:“正唯弟子不能学也。”[15]即是说,弟子们认为孔子是“圣人”,尽管他们并未想要学成孔子那样的“圣人”,因为他们自知达不到孔子的高度。

沈道鸿绘《孔子授课图》

而孔子对弟子们的期勉也并非是要他们做“圣人”,而是要他们通过学行修养成为“君子”。例如,他对弟子子夏说:“女(汝)为君子儒,勿为小人儒。”[16]明确要求其弟子要做君子不要做小人。

他还说:“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17]向弟子传达的也是希望他们以做“君子”为目标。

至于《论语》所载孔子的许多关于“君子”的论述,当然也是他对弟子们的直接教育和具体要求。因此,说此节所云“不亦君子乎”是对其弟子的期勉,是完全符合孔子的教育思想和教育实践的,也是贴合《论语》的原生语境的。

况且,如果孔子说自己“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自我下断,自吹自擂,那完全不合孔子谦虚平易的性格特点,实有不词之虞。因此,我们认为,此节同样是孔子对其门弟子的教育期许,绝不会是夫子自道。

知道了此节仍然是孔子教育弟子之语,那么,“人不知而不愠”究竟该如何理解呢?

清康熙年间通志堂刻本《论语集说》

邢昺、朱熹等人的解释过于简约,清人焦循(1763—1820)《论语补疏》做了补充,可以帮助我们加深理解。

他说:“《注》言‘人有所不知’,则是人自不知,非不知己也。有所不知,则亦有所知。我所知而人不知,因而愠之,矜也。人所知而我不知,又因而愠之,忌也。君子不矜则不忌,可知其心休休,所以为君子也。《后汉书·儒林传》注引《魏略》云:‘乐详字文载,黄初中,征拜博士十余人,学多褊,又不熟悉,惟详五业并授。其或难质不解,详无愠色,以杖画地,牵譬引类,至忘寝食。’”[18]

焦氏不仅详析了“人不知而不愠”的内涵,而且举出魏初的乐详为例,说明“人不知而不愠”的具体表现,给我们以启发。

显然,焦循是赞成朱熹等人的解说的,认为此节是孔子希望弟子通过学习和修为,养成“人不知而不愠”的君子人格。

焦循画像

不过,焦循的补充偏重于“不知学”之义,对“不知我”的另一义则有所忽略。其实,朱熹以为“君子”乃“成德之名”,并引尹焞语“学在己,知不知在人,何愠之有?”以加强其说,就有皇侃义疏所讲的“古之学者为己,已得先王之道,含章内映,而他人不见不知,而我不怒也”的意思在。

应该说,这种理解也符合孔子的思想,孔子希望弟子们将学习圣人之道作为内在追求,以完善自己的人格,即所谓成德,这与他强调的“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19],希望弟子们学习古之学者的主张是一致的。

既然学习是为了自己成德,别人知与不知又有何妨呢?能够做到“人不知而不愠”,正表明为学者在践履古之学者的圣人之道,体现出其已成德。因此,朱熹才说:“及人而乐者顺而易,不知而不愠者逆而难,故惟成德者能之。”

“人不知而不愠”,表明为学者已经成德,所以孔子才以“不亦君子乎”加以赞赏。这正是孔子对其弟子道德养成的教育或学习目标的要求。

冯超然绘孔子像

这样看来,《论语》首章各节都是孔子对其弟子提出的为学期待,邢昺所谓“此章劝人学为君子也”[20],最为正解。朱熹所说“盖始乎为士者,所以学而至乎圣人之事”,也大体近之。而鹿善继(1575—1636)所云“此章是孔子自写生面”[21],则与历史语境不合。

阮元所说“此章三节皆孔子一生事实,为《史记·孔子世家》全篇之总论,故弟子论撰之时,以此冠二十篇之首也”[22],同样不能反映此章的真实内涵,有曲解之嫌,不可信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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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一《学而》,《十三经注疏》本,第2457页。

[2]朱熹:《论语集注》卷一《学而第一》,“新编诸子集成”《四书集注章句》,第47页。

[3]阮元:《揅经室集》卷二《论语解》,第50页。

[4]宋翔凤:《朴学斋札记》,转引自刘宝楠《论语正义》卷一,《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第6页。

[5]刘宝楠:《论语正义》卷一《学而第一》,《诸子集成》本,第2-3页。

[6]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1《学而》,第2457页。

[7]毛奇龄:《论语稽求篇》,《四部要籍注疏丛刊》本,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060页。

[8]何晏集解、皇侃义疏:《论语集解义疏》卷一《学而第一》,《四库全书》本。

[9]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一《学而》,第2457页。

[10]朱熹:《论语集注》卷一《学而第一》,“新编诸子集成”《四书集注章句》,第47页。

[11]毛奇龄:《四书賸言》,《四库全书》本。

[12]刘宝楠:《论语正义》卷一《学而第一》,《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第2-3页。

[13]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九《子罕》,《十三经注疏》本,第2490页。

[14]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七《述而》,《十三经注疏》本,第2484页。

[15]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七《述而》,《十三经注疏》本,第2484页。

[16]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六《雍也》,《十三经注疏》本,第2478页。

[17]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七《述而》,《十三经注疏》本,第2483页。

[18]焦循:《论语补疏》卷上,《四库全书》本。

[19]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十四《宪问》,《十三经注疏》本,第2512页。

[20]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一《学而》,《十三经注疏》本,第2457页。

[21]鹿善继:《四书说约》,《四部要籍注疏丛刊》本,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064页。

[22] 阮元:《揅经室集》卷二《论语解》,第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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