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首发 | 冯骥才《绽放在千年民间生活中的靛蓝奇花》
绽放在千年民间生活中的靛蓝奇花
——《中国蓝印花布文化档案》序
文 / 冯骥才
一
中国古代生活和劳作在中华大地上的普通妇女,她们不能锦衣绣装,佩玉簪珠,但是她们天性爱美,绻恋生活,这就使她们创造出一种伟大的艺术的方式,即用天然的草本植物蓝靛,加上廉价的石灰,制作出蓝色的染剂,再通过一系列手工刻板、刷浆、染色、刮白,制作出美丽耀眼、图案丰繁、惹人喜爱的花布来。她们把这些花布得意洋洋、分外妖娆地穿在自己的身上,并制成好看的被面、枕巾、肚兜、帐帘、包袱皮等等,美化自己的生活。这些蓝白相间的花布,便是中国人尽人皆知的蓝印花布。
乡妇村姑何以美,绿水青山靛蓝花。
天然的靛蓝,色泽沉稳而文静,为国人偏爱。这蓝色就像瓷器中的青花,早已成为一种具有中华民间气质和文化特征的标志性的美和标志性的色彩。所以,至今几个最古老、依然活态传承、老字号的蓝印染坊,都已堂而皇之地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蓝印花布是从更古老的捺印、拓印、夹缬等印花工艺中蜕变出来的。从现存的史料看,800年前开始使用的纸版刻制、漏版刮浆的药斑布,应是最早的蓝印花布。然而,当这种新兴的印花工艺甫一出现,缘其简便,灵活,便于操作,很快就被广泛地采用了。它最初的中心在上海的嘉定和苏州的昆山一带,这里水丰土沃,日照充足,极适宜栽种棉花和蓝靛。棉花纺织成布,靛蓝染花其上,一切得天独厚,蓝印花布便应运而生。而此地临海沿江,水陆通畅,交通便利,不知不觉之间,蓝印花布的作坊就散布到浙江、安徽、湖南、湖北、陕西、山西、山东乃至东北各地的乡野中。蓝印花布遂成为中国妇女最乐见和最普遍应用的花布。
一方面,它成了中华民族一种广泛认同的审美;另一方面,由于南北各地的自然、地理、风情和文化的不同,其题材、图案、纹样、功能、乃至使用习俗又各具特色。千百年来,经过一代代人不断地用心地创造,形成了广博深厚的文化,极其丰繁的内含,千差万别的艺术样态。它具有文化学、民俗学、地方学和美术学等领域多重的价值,它是我国民间文化中一宗十分宝贵的文化财富。
自上世纪之初,西风东渐,舶来的印花洋布进入人们的生活,机印的花布物美价廉,手工制作的蓝印花布便渐渐退到生活的边缘。到了八十年代,在新一波现代生活文化强劲的冲击下,蓝印花布很少应用,失去市场,作坊纷纷关张。等到我们认识到它在社会转型期间遗产的性质和传承之必要时,许多历史文化遗存——包括蓝印花布,已经飘零失散,几乎失却了踪影。幸好文化界和社会各界一些有识之士,具有时代所必需的文化上的先见之明。他们把遗产抢救、保护及促其传承,视为自己必需承担的历史使命,并不失时机和主动地承担了起来。
这便是编制蓝印花布文化档案这一浩大工程的历史背景与时代背景。
蓝印花布家居
二
在时代转型时期的文化抢救和保护工作中,有一项极为重要和不可或缺的工作,就是为遗产编制档案。
民间文化(也称非遗)其性质是一种生活文化。在产生、形成和发展过程中,没有文字记载,没有文献。民间文化的传承方式是“口口相传”和“代代相传”。自然传承,自生自灭。绝大部分民间文化遗产,都是无形地保存在传承人的技艺中和记忆里。一旦人亡,便是艺绝。其脆弱性和不确定性是民间文化的主要特征之一。我们必需看到这点。
为此,将民间文化庞杂的、动态的、非物质的、口头的文化存在,将这种不确定的遗产,经过全方位、周密、盘清家底式的调查,有序和标准化的整理,编制成文献性的档案,是首要的根本性的工作。在社会转型中,只有把前一个历史阶段所创造的文明财富,进行科学的梳理与认定,确凿而完整地保存下来,才是具有真正意义的保护;传承才有可靠的依据。
民间文化遗产分为三种。一种为某地独有,一种为某地域共有,一种是分布多省乃至遍及全国。这三种遗产档案的编制方式有同有异。
在此前中国民协发动和主持的“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中,口头文学、年画、剪纸、泥彩塑、唐卡、皮影等都属于多省乃至全国的文化遗产。档案的编制,一个是区分;各产地文化与特色不同,应按产地区分开来。另一个是统一;要统一体例,统一标准,统一格式;特别是在调查和整理时,要统一使用这些体例、格式与标准。
蓝印花布也是一个遍及全国、体量超大的民间文化遗产,由于各地(省)文化不同,风格相异,故以省划分,一省一卷。全部档案凡二十卷。其中《拾零卷》一卷为遗产体量较小的多省合集。
这个档案是“文化档案”,在结构划分上,基本采用了年画、剪纸、泥彩塑、唐卡等遗产档案一致的体例与格式,依次为:历史沿革,地域特征,艺术风格,发展嬗变,应用种类与题材的分类,制作工具与材料,工艺流程,技术要素,传承方式与谱系,传播方式和地区,重要传人及作坊,还有相关的民间传说,最后是现状。各地大同小异,章节互有增减,但总体结构上严格要求一致。此外,在调查方法上,强调并行采用文字采集、历史考证、实物拍摄、视频录像以及传人口述等方式。
依照这样一整套的内容与方法的设计,经过周密普查、收集、整理而编制成的档案,即可将这一大宗近千年来散布在田野大地漫无边际的民间文化遗存,白纸黑字、图文并茂、井然有序地留给后人。
有了这样一份档案,历史才有真凭实据。遗产才算真正地为我们所拥有。传承才有了切实的凭借。
为遗产建立档案,是科学保护的一部分。
蓝印花布的文化档案是一项重大的文化工程,它的意义在将来会比今天看得更清楚更透彻。
蓝印花布制作工艺中的步骤:晾晒
三
我国民间文化广博又纷繁。已进入国家文化遗产名录的非遗一千三百余项,进入省级名录的非遗近两万项。若要为每一项遗产编制档案,其事浩瀚,亦颇艰难,惟此亟需有识之士和有志之人。这里,甘愿承担全国蓝印花布文化档案——这一庞大而浩繁的组织、推动、编撰和出版工作的是吴元新先生。
吴元新先生出生于一个老式的染坊中,受业于父。自小双手总是沾着靛蓝的汁液,心中浸在祖祖辈辈对蓝印花布的挚爱中。他在学徒时代就注意到对各种民间花布纹样的悉心收集。这种对文化一往情深的热爱,才是他“文化自觉”的基础。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面对着蓝印花布濒危将亡的境况,心急如焚的吴元新一边艰难地恢复起传统的家庭式的染坊,建立起历史上第一座蓝印花布博物馆和收藏馆;一边到各大学演讲授课,宣讲中华民族这一不能忘却的传统的印染技艺。同时,他还把一个又一个蓝印花布展搬到欧亚各国,使世界领略到中国这种由来久远的独有的民间风采。进而,他改进传统技艺、创新纹样图案,致力为蓝印花布走进现代人的生活开拓道路,使之重现魅力,焕发生机。当然,他深知对历史遗存的抢救和保护还是重中之重。这些年来,吴元新把大量的时间用在田野中去搜寻有价值的蓝印花布的遗存,这些遗存保留着浩如烟海的图案纹样。如今珍存在他收藏馆里的各地各类蓝印花布实物遗存近五万件,单是纹样达十七万个。如此海量的实物保护令人惊叹。这样,他便顺理成章地开始了相关的档案化的资料整理与文化梳理。
吴元新身在南通。南通是著名的蓝印之乡。他是蓝印花布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难能可贵的是,他所承担的工作早已超出了对遗产本身技艺的传承。
在社会转型期间,他能站在时代的高度上,认识到蓝印花布——这样一种代代相传的应用性的生活文化所拥有的宝贵的遗产价值,并率先进行抢救、保护、整理、传承与弘扬。这十分可贵。现在他又把为全国蓝印花布立档这样一个千头万绪和极其繁重的事,义不容辞地担在肩上。
我深信,以他对蓝印花布非同寻常的酷爱,以及高度的责任感、敬业精神和专业眼光,一定能使中华民族这一重要的文化遗产得到科学的记录与保存。
率先出版的《中国蓝印花布文化档案·南通卷》,由吴元新先生主编,于全套档案具有示范的意义。当下,其余各省各卷的田野调查和收集整理工作,即已全面展开。田野遗存纷杂无序,调查不能疏漏有失,档案编制更要严格缜密,这项工作要进行数年甚至更长。然而,我们有吴元新先生这样一批默默的承担者和文化上自觉的人士,有政府相关部门和中国民协的大力支持。我们满怀信心期待着这一工程在数年之后,将会圆满地完成。
我们更期待着这近千年在中华大地绽放的靛蓝奇花,再度盛开,并闪烁着我们在文化上的自珍与自豪。
吴元新(二排中)在中央美院教授传统印染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