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学习寂寞?
朝霞(节录)
周国平译尼采
习俗和美——为习俗着想,我们不该对下述事实沉默:在每个一开始就诚心诚意地完全服从它的人身上,攻击器官和防卫器官(肉体的与精神的)都萎缩了,而这即意味着他逐渐变美了!因为每种器官及其相应意向的运用是会使人丑陋并且越来越丑的。所以,老狒狒比小狒狒丑,而雌性小狒狒最酷似人:因而最美。——循此我们就可以推知女人美丽的根源了!
同感——秋季是收获的季节,在自然界,万物开始从繁茂成长趋向丰硕成熟。秋天季节,在自然界中,阴阳之气开始转变,阳气渐退,阴气渐生,气候由热转寒,这是热与冷交替的季节。
于是,由于动作与感觉受到由此及彼和由彼及此的训练,其间有了一种因袭的联想,我们心中便会产生一种相似的情感。在这种理解别人情感的本领方面,我们一生甚有成就,只要我们与人相遇,几乎总在不由自主地练习这种本领:尤其请观察一下女人的面部表情,如何不停地模仿和反映她所感觉到的四周情景,时而颤动,时而闪光。
不过,最能说明问题的是音乐,我们在迅速而细致地领悟情感和发生同感方面都是音乐大师。倘若音乐是情感的模仿之模仿,那么,尽管那情感遥远而不确定,音乐仍然常常足以使我们分享这种情感,以致我们毫无来由地悲伤起来,完全象个傻瓜,纯粹因为我们听到了音律,这音律以某种方式使我们想起悲伤者的声音和动作,甚或他的习惯的声音和动作。
据说有一个丹麦国王,他因一个歌者的音乐而沉浸在战斗的激情中,一跃而起,杀死了他的朝廷里的五个宫人。当时并无战争,并无敌人,毋宁说一切都相反,可是由情感回溯原因的力量如此强大,足以胜过了眼前印象和理智。然而,这几乎总是音乐的效果(假如它正在发生作用),而且无需举出如此荒诞的事例便可认识这一点:音乐使我们陷入的那种情感状态,几乎永远与我们对眼前实际境况的印象,与明了这实际境况及其原因的理智相矛盾的。
我们若问,为何我们对别人情感的模仿会变得如此熟练,那么,答案无疑就是:人,一切造物中最怯懦的造物,由于他那细腻而脆弱的天性,他的怯懦便成了教师,教会他发生同感,迅速领悟别人(以及动物)的情感。
在漫长的数千年间,他在一切陌生的和活泼的事物中看到一种危险;他如此一瞥,就立刻按照面貌和姿势形成一个印象,认定在这面貌和姿势背后隐藏着凶恶的意图。一切动作和线条都蕴含着意图,人甚至把这种看法应用到了无生命事物的本性上——陷入了幻觉,以为根本没有无生命事物。
我相信,在观赏天空、草地、岩石、森林、暴风雨、晨辰、海洋、风景、春色之时,我们称作自然情感的一切,其源盖出于此,——若不是在远古时代,人们按照背后的隐义看待这一切,受到了恐惧的训练,我们现在就不会有对于自然的快感,正像若没有恐惧这理解之教师,我们也不会有对人和动物的快感。
所以,快感、惊喜感以及滑稽感都是同感的晚生子,恐惧的小妹妹。——迅速理解的能力——它因此是以迅速伪装的能力为基础的——在骄傲自负的人和民族身上大为削弱,因为他们较少恐惧;相反,种种理解和自我伪装在怯懦的民族中真是如鱼得水,这里也是模仿的艺术和较高的才智的温床。——当我从我在这里主张的这种同感论出发,思考如今正得宠并且被圣化的神秘过程论,按照此论,凭借一种神秘的过程,同情便把两颗灵魂合为一体,一个人便可以直接理解另一个人;当我想到,像叔本华这样明晰的头脑也爱好这种痴人说梦的、毫无价值的玩意儿,这种爱好又传播到了其他明晰或半明晰的头脑中,我就不胜惊诧和怜悯之至了。我们对不可理解的荒唐多么感兴趣!当一个正常人听从他的秘密的知性愿望之时,又多么近于是个疯子!
学习寂寞。——哦,你们这班世界政治大都市里的可怜的狂徒,你们这班年轻有才、求名心切的家伙,竟把对一切事情——总会有点事儿发生的——说上几句话当作自己的义务!当这班人如此扬尘喧闹时,竟相信自己便是历史的火车头!由于他们总是在打听,在留心可以插嘴的机会,便丧失了任何真正的创造力!无论他们仍然多么向往伟大的作品:深刻的孕育之沉默决不会降临他们!日常事物驱赶他们犹如驱赶秕糠,他们却自以为在驱赶日常事物,这班可怜的狂徒!一个人倘若要在舞台上充当主角,他就不可惦记着加入合唱,甚至不可懂得怎样加入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