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0号柯小刚老师书法日课——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田园，儒道共通的地方

前两次日课，用的都是长锋羊毫的、很软的“大观在上”（书院的毛笔，柯老师命的名，“广大精微”亦同）。今天我们改用“广大精微”这一款，比较硬鸡距笔，硬毫。这两款笔，一个是把软的挺起来，用力的点在“坤卦的部分”,这是我讲的乾坤笔法（日常书写下的“游艺”与“体道”，此文有讲）。注重笔锋的觉知，倒和起。

如何把硬笔写软呢？这笔的软硬是没法改变的，对吧。那有什么东西可以软呢？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心。我的身心状态中，最能够圆转是哪个地方呢？我的腕，我的手腕。所以呢,帖学传统，用硬毫，用腕，这是要害，这是乾卦。如果是比较偏碑学传统的，这个用软毫，然后用坤卦，坤卦用势。这是我原来，自己琢磨的，一些书法之理法，应该也是符合事物常理的。前两次是竖的，这次改写横的（手卷）。

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李白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下”字很关键，这个“山”，这是一首下山的诗。这个“山”和这个“山”，大家可以比较一下。一个是山（自然），一个是山人（社会）。是在一个山人的家里， “宿”,是在人家住宿.那我们就慢慢琢磨这个,”下”与”宿”,与”山”的关系。我们慢慢展开，不着急。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暮”，暮从碧山下（自然的情势消隐，诗人回归家的生活的开始）。终南山是唐代隐居之士聚集的地方，到现在还是这样。这首诗，一上来就是黄昏，要归家了，归家之势——“暮从碧山下”，这个“下”的势。

感受这个”归”字。所以你一定已经感觉到我要讲的意思了——儒道之分。这里要感受儒道之分,在田园诗中的一种相合,这个传统应该还是从诗经开始，但是显而易见的还是从陶渊明。陶渊明的《归去来辞》里面呢，有“童稚侯门”和田老一起种田（“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一起聊天这个东西。一般理解，《归去来辞》是离开官场，回归到山林。但问题是，实际上这个山林里是有家的，这叫“田园”。田园呢，既是自然，也是家庭。这个山林，不是《庄子·刻意篇》里所批评的山林之士（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专门离开人类的家庭生活，离开社会，然后去山林里去隐修，庄子是批评这个的。“归”，是一种双重的回归。从社会的束缚（规训的束缚）和所谓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自然（没有家的无根的自然）的双重回归，回归到田园，回归到自然和人文，回到儒道共同的地方。

“山月随人归”，我们知道啊，这个“月”对李白多么重要啊，然后这个月，和人一起，回到了人类的家园。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现在下到了山下，来回看山上，“苍苍横翠微”。所谓“远山”，远方的风景，成为背景，一成为个横溢的背景。从山上而下，这是一个纵向的势。一个纵向的来。横的东西是不是就没有了呢？并不是，一抹远山，横在远方。当他下山与朋友对饮的时候，当他下山与这个田老相谈的时候，当他下山与妻子儿女享受田园的家庭生活的时候，远山总是横在窗前。孔子与弟子的对话里（“仁者乐山，知者乐水”，“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远山是死亡的终极背景，构成了活着的时候，所能见到的终极，所能去的地方，也就是“苍苍横翠微”。

所谓方内，方外，在方内生活的时候“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翠微’当中，实际上不能像鸟兽那样，活在翠微里，而是远观之，给自己的近处生活，带来慰藉。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相携”，这就是友爱的，人类的，朋友的，家人的生活，对不对！

诗人之间的感情，是极为真挚、深厚的，这在中国的诗人中极为突出。我们可以读李白，杜甫，孟浩然，他们相互之间的，相互思念，相合唱和的，匪夷所思。

“相携”去哪里呢？去田家。出入自然、社会，入于道。最近我的，包括这两年我的课，研究生的庄子课，博士人的课啊，每次都会谈到儒道关系的话题，同学们对我的质疑也是很大的，好像不区分儒道啊。其实，我们读诗就知道了，这个传统啊，往前说是到陶渊明，再往远说是《诗经》，是诗经的传统。诗经所谓的田园，有草木、鸟兽、虫鱼，又是有人类的劳动（“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于以采蘩？于沼于沚”等等）。就像荷尔德林讲的“人充满劳绩,然而,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所以，写景，写山林，写自然，讲人类劳动、讲人类生活的这样一种天伦之乐，（人和自然）本是就是在一起的，本来就不应该分开。

就好像毛笔，我的书法现象学文章里（之间的游戏：书法现象学引论；书法现象学研究生课视频：书法是什么？在音乐绘画舞蹈与诗歌之间）也有，到底是是我来积极主动地控制笔的儒家呢？还是我泰然任之，我来感受让笔带着我走呢？但是也不是让笔拖着。比较有道家倾向的虞世南的《笔髓论》里讲“必资神妙（遇）,不可以力求也”，为什么“勿以力求”，就是避免手的单向暴力。如何让手找到引领的感觉呢？

比如说啊，首先可以做的一个事情，就是让笔站在这里（柯老师在同时写“童稚开荆扉”），你很快就能感受笔锋自身的一种重量，我们再略微施加一点力量，手腕转到起来，让笔动起来，与笔的对话就建立起来了，先听它说话，先听它的，然后慢慢介入这个对话。不是紧紧地攥着笔，去控制它。

你看，自己下去，这样的话，永远是笔愿意走的。不要写成了，笔不想走，而是我强迫推动它走。这是人们常常误解的儒家。反过来，感觉笔自己要走，是不是随着笔拖呢？这是平顺用笔（偏颇的，不提倡的）。平顺用笔，不能力觉。听任笔，更确切说是感受它，以力顶的方式感受它，力顶的话，这样长线条拉下来，是不会漂浮的。

“童稚”，由小朋友开门，那个“活力”，那个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对吧。陶渊明的《归去来辞》里面“稚子候门”，杜甫的《赠卫八处士》里“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这种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绿竹，来自山上的东西。但是呢，这个“绿竹”却要入人类的道路。

青萝，要“拂”，拂行衣，主动地与人来亲近，来对话。

我们看前面的下终南山的“下”字，就是绿竹之入，青萝之拂，是天与人的相感，仿佛主动跟人相对话。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宾主之间，欢言。又是朋友之间，欢言，找到这种栖息，喝酒，聊，共挥。注意这种牵丝连带，这里有点太过了，自己要意识到，书写状态里面么，太急了，这个时候就要学会以书为镜，来照见自己。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这种横向的，手卷式的，字大小的对比，疏密的对比，可以很大，可以有很放松地去挥洒的那种感觉。

前面就把诗题写了，落款的时候就不必写诗题了。落款的地方，写李白，也可以把写这个东西的缘由讲一下。唐诗日课书（在唐诗日课中书写），刚（柯小刚，字刚来，简写“刚”）。

这个日课，也是和大家“共忘机”，也是和大家“聊共挥”，只是我们挥的不是酒，而是墨，也是“欢言得所憩”，也是“相携至田家”。一般而讲，大家很标签化地说李白是道家的诗人，这里这么多人间的温暖，这就是为什么诗题里的“下”字，后面的“宿”，“归”，这里都可以读出的东西，就能明白这首诗真正重要的东西在哪里。

笔的话，大家明显感觉到，仿唐鸡距笔的情势——我给它命之为“广大精微”。确实是表现力极为丰富，可以是大开大合，铺毫纵览，也可以极精细的牵丝连带，大字小字啊，偏楷书的啊，偏行书的啊，或者这种大草，都是很自由地可以去写。

好，今天到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