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启功传
启功,字元白,京师人也,壬子岁(1912年)生,清世祖雍正九世裔。早岁丧父,值天下迁鼎,乃依于曾祖、祖父,居易县。
幼时攻经史子集,受业于陈垣,工字画。
虽为帝胄,然清贫。甲子岁(1924年),尝袭爵,曰三等奉恩将军,并无俸禄。宗人府所授,恩准者,徐世昌也。
区区闾里之民,怀此诰命爵位,惧祸,与妻夜焚之。
二十岁,娶章宝琛。
章氏长启功两岁,姿容平平,并无诗书之教,家贫,携弟以嫁。
太夫人曰:“汝早丧父,家无他人,为汝娶,则左右有助”。启功,孝子也,唯唯曰:“但得母亲欢心,娶之”。
章氏为人,顺良温贤,朝夕唯操习家事,不多一语。
时启功中学肄业,虽长于书画,然拙于生计。
陈垣怜之,荐以为辅仁中学教员,然中学曰:“虽有陈公之荐,然君中学肄业,恐难服众”。启功怏怏,思卖字画,至于书画肆,问:“吾字画售卖几何?”
肆主曰:“君字画固佳,然问者寥寥。”
启功怅怅,倾柜覆案,曰:“吾之字画,不如薪柴,欲尽碎裂以谢”。乃抱卷欲裂,章氏大惧,夺之启功怀中,曰:“君以此自傲,奈何毁之,今可求之八叔祖”。启功怒曰:“八叔祖言我字劣,今往问之,徒取辱也”。章氏曰:“君岂可妄自菲薄,今日之字,非复往日之字,八叔祖当刮目相看”。
见夫君怅恨,乃抱字遍访,以求知音,某日逢乱兵,铁马杂沓,几死。
夜归,彷徨闾巷,泣不成语,启功问曰:“今日何为狼狈?”
章氏曰:“欲售君字,逢彼乱兵,铁马金戈,字皆狼藉”,言毕,又泣。
启功拥之曰:“但得娘子平安,字又何妨”。
陈垣闻启功窘,乃延为辅仁大学教员。
四十岁,始为副教授,又数年,黜异流,常不得志,然家有贤妻,朝暮不离。尝谓启功曰:“君立于世,但不妄言,则安”。
启功遂默默,阖枢用功,章氏立门前,见有异动,则警之,故能不绝书画之功。
又欲尽焚所作,章氏不忍,藏之垣堵,不使人知。后十年,启功掘墙见字画,足四囊,然贤妻不在,大悲。
乙卯岁,复用,以为二十四史撰修,大喜,然章氏寝疾矣。
章氏临终,执启功手曰:“妾命终后,君当续弦”,启功曰:“卿为我一生之妻”。
某夕,章氏死。启功绕床念佛,行数十围,以珠置章氏前,默良久,曰:“绝矣”。
宿空宅,夜闻鼠子梭梭,启功起,以果投之,祝曰:“鼠君莫损吾书,宝琛已死,能随我者,唯君尔”。
后值解困,启功始闻达。
启功好习碑帖,其为书也,高远而深韵,时人好之,谓为“启体”,趋之若鹜。
癸未岁(2003年),京师春拍,其《行书唐宋书七幅》,售得四十余万,市人皆惊。
其为丹青也,长于山水竹石,观其画,郁郁有云石野趣,然又不掩文人之品,时人亦好之。四尺整纸朱竹图,非十万元不可得。
使节往来,多以启功画为赠。
后眼有疾,画作稀,故其值昂腾。
于碑帖,大家但好其字,不好其文,启功不以然,曰:“碑字故佳,然日临其字,岂可忽其文采乎,怪哉,世人之不重辞章也”。
既闻达,世人多谓之曰:“公位高如斯,然岂可无妻”,启功曰:“宝琛之后,吾不欲敷衍”。
晚岁罕于交游,尝书于门曰:“启功冬眠,谢绝参观。敲门推户,罚一元钱。”又惧时日无多,闭门著述,焚膏继晷,终霄不眠。
乙酉岁(2005年),启功卒,年九十三。
初,启功年六十六,既丧妻,又亲戚恩师凋零,乃自为墓志铭,自嘲“中学生,副教授“,且以为身后“身与名,一齐臭。”
自以为六十六岁死则可矣,不意长寿如斯。
虽为雍正之裔,然不居之,但自名“启功”,不冠皇室之姓。
太史刘曰:
启功艰难时,尝有小子求行书之道,启功曰:譬如公交车过,虽于某站不留,然不等于不过,用之行书,虽用笔非处处皆留,然笔意则处处皆有,不可忽而不过。
嗟哉,人生如行书,虽非处处皆能留迹,然处处又皆不能忽, 甘苦利钝,一一尝之,方得一气呵成,浑然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