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书”本是草书之一法,相传草创自东汉张芝,“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张怀瓘《书断》)。“一笔书”的要旨在于字势连贯性和速度感对点画间架形态的绝对统摄性,势通为一,形乃浑化。王献之引草入行,其行书“一笔书”亦一如张芝草法,得易简流速之极。
《鹅还帖》“差秀已还”四字,一道漫长的曲线逶迤蜿蜒,流转而下,几乎没有起伏波荡,每一次回旋全都是一律的轻盈平滑。“篆尚婉而通”(孙过庭《书谱》)——秦代的“玉篆”匀圆悠长,纵向曲引,自然生发出婉通意趣。“小王”“一笔书”是“玉篆”的行草变体,表象上化静为动,究其实质,其动态仍是纯粹的婉通篆意。通过“一笔书”,“小王”为行书带来了极端凸显连贯性和速度感的全新书写快感,不过,“玉篆”型单一圆转笔法的先天局限性也使得其线质的内在构成较为空洞单调,潜藏着“千字一面”的危机。在羊欣而下的南朝“小王”书派中,“小王”“一笔书”的这一缺陷被进一步放大,“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李世民《晋书·王羲之传论》),浮靡疲软,筋骨尽丧。唐代的怀素和柳公权成为“小王”“一笔书”的伟大救赎者,前者的《藏真帖》(图9—8)和后者的《蒙诏帖》皆在保持“一笔书”连贯性和速度感优势的前提下强势注入了“大王”“骨法用笔”的刚性元素,收刚柔相济之效,改变了“小王”“一笔书”一味柔婉的旧有格局。“变脸”是川剧的绝活儿,刹那间,演员的一张假面就变幻成另一张假面,而这张假面旋即又被一张新的假面所取代......一张张假面飞速闪过,令人应接不暇。王献之作书能“八面出锋”,这是笔法的“变脸”魔术。
入笔时多有一个迅疾之至而又相当隐蔽的“点”的动作,蓄势借力,弹出笔锋,笔锋高速地跃动飞舞起来,乍起乍落,层层转身,倏尔轻提,倏尔重按,四面八方皆备锋势。
“小王”的“八面出锋”同“一笔书”代表了行书笔法的两个极端:“一笔书”是平缓的流水潺湲,“八面出锋”是激烈的起伏波荡;“一笔书”的节奏一以贯之,“八面出锋”的节奏迷离错综;“一笔书”简之又简,乃至于无锋,“八面出锋”繁之又 繁,花枝招展,“乱花渐欲迷人眼”,锋势炫丽得过了头。通过“八面出锋”,“小王”突出了局部的机变,却付出牺牲全局笔阵内在整一性的沉重代价。
唐太宗的《温泉铭》和米芾的《蜀素帖》是“八面出锋” 的杰作,彩丽竟繁,满眼精彩的局部,至于整体呢,你说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