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峰记忆——​乡村美食

作者简介:

    蔡集成,生于1953年,哈达街人。“老三届”最末一届,下过乡,挖过煤。1977年,考入师范院校,在教师岗位退休。

乡村美食

 蔡集成

(一)

我住在一楼,楼前有个小园,种了点菜。已经深秋了,偶尔想吃饭包,便去掐片菜叶,捋把香菜,薅两棵葱,摘几个尖椒,欣欣然打起了饭包。正当我全力以赴享受这美味时,妻子却在我旁边冒出句话:“你真是个乡下人!”

这倒让我想起当年在乡下吃饭包的日子了,哈,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原生态的饭包啊!

我下乡那村子,耕地全在村边,离住家近。农忙时,干一阵活儿,再回家吃早饭。秋天割地时,大白菜长得好,正是吃饭包的季节。忙活一早上,急匆匆回家,胡乱吃口饭,打上一个特大的饭包,赶出家门。你看吧,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人人捧着饭包,“囔哧囔哧”,一边走,一边呛。我们那地儿人,不爱用吃字,喜欢说“呛”,读第四声;或者说“扽”(dèn),只有从饥饿年代过来的人,才知道这个词多富有表现力。

打饭包有许多讲究。饭最好是小米的,而小米山坡地的最好。捞

小米饭,火候是学问:火小了,还有生米芯儿呢,吃起来扎扎咧咧,自然不好;火大了,成粥了,黏黏汲汲,更不行。捞出饭来,把锅刷净,烧热,跟炝锅一样,倒进米饭,用筷子一豁落,四周淋点水,把饭闷透。我做米饭,堪称一绝,你瞅吧,暄暄腾腾,散散漉漉,香气直冲脑门,锅底还要有一层焦黄焦黄的嘎渣儿呢。

而菜叶最好是略蔫一点儿的,新鲜的支楞八翅的,不好使。有酱有葱有韭花再有碟拌辣椒,这就够了。紫红的豆酱,娇黄的米饭,再配上绿的菜叶绿的香菜绿的韭花绿白相间的葱丝红绿参半的辣椒,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更甭说吃了。

那年月物质贫乏,我们乡下人能吃上顿饭包,感到就是美食了。如今城里人也喜欢吃个饭包,大约是鸡鸭鱼肉腻了,换换口味,尝个鲜。“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嘛!

我挺喜欢这道“美食”,吃不出糖尿病,也吃不出脂肪肝。

(二)

妻子去灯笼河草原,经过古鲁板蒿镇,吃了顿拨面,回来一阵显摆:“人家那拨面,真香!你在敖汉下过乡,你吃过吗?”我颇为不屑,反唇相讥:“你知道有句古话说,鲁班面前抡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圣人面前念百家姓,哥们面前说吃拨面。我当年吃正宗敖汉拨面时,你还正背老三篇呢!”

我下乡那年十七岁,妈的!哥们儿也有十七岁的时候。长胜地区全是水浇地,不种荞麦。可离我们村三十里地的双井,却是敖汉荞麦重要产地。每到秋后,乡亲们就赶上个毛驴,驮上一口袋棒子,岗悠岗悠地进了沙窝子,换回一口袋荞麦,一年的细粮就有了。逢年过节,人来客往,扽上一顿香喷喷的拨面,神仙一样的日子啊。

吃拨面要有一套专门的工具:拨面板,长方形的;刀,两边带把。拨面时,用刀将面挤压成条。从这个动作上看,我考证“拨”字似乎更应为“簸”,读阳平声。

拨面吃起来比饸饹筋道,比面条省事,当然面也有讲究,面要纯,二箩最好,我们有时看到的荞面发黑,那是把皮都压进去了;太白了呢,可能兑了白面。

吃拨面,卤子不太讲究,酸菜卤就挺对桩。我喜欢炸点蘑菇酱,拌点黄瓜丝,自然要有辣椒油、韭花、老醋等佐料。

秋天打场时,队长发话了,今晚吃拨面,一时间,压面的压面,宰羊的宰羊,跟过年一样热闹。队里有两口大锅,平时是喂猪用的,而此刻一锅炖羊肉,一锅烧满开水,等着拨面。

村里有位裴二哥,他当过队长,赶过大车,去过新惠城,逛过哈达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二哥拨一手好面。

水烧得滚开,二哥扎好围裙,挽起衣袖,雄赳赳往锅前一站,面板端卡在锅沿上,一端顶在肚子上,只见两只腕子一抖一抖,面条翻卷而出直奔锅底。荞面好熟,两个人围着锅台往外捞还不供趟。“二哥,来碗宽的!”“好嘞!”宽的就是把面擀得厚些,拨出的条就宽;“二哥,来碗细的!”把面擀薄点就行了。不大一会儿,满屋一片“秃噜秃噜”声,光听动静,你还以为这是猪舍呢。

我们青年点就在队部院里,打场时节天天晚上跟着扽拨面。杀羊的时候并不多,我们腌的一缸碎咸菜都派上了用场。这咸菜不过是白菜丝、芹菜丝、胡萝卜丝、香菜、葱叶、地环等,今天要是就着粥吃,真是绝配;当拨面卤子,也满说得过去。就连咸汤,切点葱一和,浇到拨面里也别有滋味,人称“神仙卤”。

这些年来,只要是看到拨面馆的招牌,我总想进去尝一尝,遗憾的是我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

(三)

乡下的五月节也照例包粽子,吃饺子。饺子是荞面皮的,韭菜鸡蛋馅的。这时吃不到肉,可吃鱼正是季节。

离我们村四十里地,有座丰收水库,渔产丰富。可这鱼得偷偷打,当地人用尼龙丝挂子挂,弄到我们这里来卖。鲤子一毛五,鲫鱼瓜子一毛。

当地人习惯这样吃鲫鱼:把鱼洗好抹点盐面,在太阳地儿晒个半干,然后用麻油一炸。吃起来得慢点嚼,越嚼越香。鲫鱼刺多,炸酥了,刺就不碍事了;麻油做菜香,只是不能多吃,吃多了迷昏。

当年咱们二二零医院有个小饭店叫“川北小吃”,四川来的夫妻俩开的;他们的孩子是我的学生,他们那里有道菜,叫“锅炮鱼”,是用鲫鱼做的,那味道和我在乡下吃的炸鱼差不多。

1970年秋,农村开始整建党了,我以工作队员的身份进驻丰收水库边的一个村子。入冬以后,水库干涸了,留下大大小小无数的泡子。等冻实以后,农民们就赶着小车来了,把冰凿开,鱼都冻死了,只管捡就是了;小半天工夫,就装满几口袋,拉回去往柴火堆里一埋,那是天然的冰柜。想吃鱼了,扒拉出来,洗好放到锅里,撒上盐,底下架上树枝子,咕嘟个小半宿,第二天早上,鱼还热乎呢,满满盛上一碗,连饭都有了,那个鲜啊!

有些年了,我不太吃鱼,有时参加宴请,盛情难却,也只是略尝一点儿,不是我矫情,实在是吃不到那鲜美的滋味了。

古人有云:曾经沧海难为水。

(四)

杀猪菜无疑是正宗的乡村美食。

从前,农历腊月十五前后,农村家家户户准备着杀猪。

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几天前就在院里搭上个灶子,支上一口大锅,准备秃噜猪的,就是用开水褪去猪毛。

一大早全家就豁腾起来了。把水烧开,桌子凳子摆在院里,帮忙的人请来了,屠师傅上阵了,指挥着人们捉猪、捆猪,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围着看热闹。

蔚为壮观的新年序幕拉开了。

杀猪要请客,亲朋好友自不必说,队长、会计决不能少,连街坊邻居也受到邀请,家家如此——当然是指家里养得起猪的。

杀猪菜要用地道的干白菜,自家晾的最好,把它洗净炸好,满满一锅。肉用血脖子那块的,油大,吃着才香。随锅放上灌好的血肠,然后开炖,炖得烂烂乎乎才好。

妻子跟我说过,她十三岁那年家里杀了头猪,那时城里兴养猪。父母都上班了,她炖的杀猪菜,自己灌的血肠,拉了半天风箱,开锅一看,血肠成了血豆腐,她不知道那玩意得扎眼放气,不过她说吃着也挺香。

那年我在乡下教书,有个老师家里杀猪,同事们都去帮忙。人家特大方,除了杀猪菜和血肠,还端上两大盘子炖烂的肥肉和瘦肉。肥的切成方块,一斤左右,有几位用筷子一插,蘸上些蒜泥,举起来,颤颤巍巍的,往嘴里一送,那油就顺着嘴巴往下流啊。

杀猪菜也叫接年菜。一大盆菜放在锅台后,上顿吃,下顿吃,一直吃出正月。这菜越反复热越好吃,热到黏黏糊糊的,油都渍到菜里了,那才香呢!

写到这里,记忆之中浮出这样一幅画面。年底,我从工作队回到村里,邻村的天津知青杀了口猪,请我去吃杀猪菜。这伙天津青年全是天津四十中的,六八年下乡,同时还请了附近村的一伙北京知青,他们是丰台的,全是铁路职工子弟。男男女女二三十人,“团团围定炕上坐”,炕中并排摆着三张方桌。人家天津人会做菜,他们不整杀猪菜,而是炖了一大锅红烧肉,用红糖挂的色,看着漂亮,吃着解馋。小时候家里穷,根本没吃过这道菜。

那一年我十九岁,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红烧肉。

(五)

年轻时读陆文夫的《美食家》,很是神往,颇想在这方面做点研究,我这人心里不存事,把这远大理想向妻子略透一二,却遭到一阵揶揄,她认为我充其量是个“吃僧”,或者说句俏皮话是“水筲没梁”,这真伤我自尊,幸亏我从小就读《史记》,非常崇拜韩信,咱受辱不惊,韬光养晦。俗话说,拉屎攥拳头----暗使劲,话粗理不粗,有位领袖教导我们,人是要有点精神的。更幸亏我有几位气味相投的酒友,几杯下肚,免不了要聊聊饮食文化,居然有了共识,找到了实现理想的平台。

我的朋友朱学海老师告诉我,在他的老家龙山乡的山沟里,有一处属于他的房子,还有一个祖传的碾子呢。乡亲们早已搬到山外了,这个院子孤零零地荒芜着。

于是我们决定,退休以后,共同开发这处庄园,先装修房子,不中重盖,一使劲,盖个一砖到顶的;圈上院套,养点鸡鸭;再把碾子支上,还有小磨;开点镐头地,种点杂粮和蔬菜。

等到秋后,掰几根儿棒子,把粒儿一搓,用碾子一“磁”,搁上大芸豆,熬一锅香喷喷烂乎乎的大馇粥;就着小葱蘸酱老咸菜,这是真正的乡村美食啊!

愿我们的梦想成真。

2011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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