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军事战略》拾遗之二——中国早期的骑兵战术及运用
导言:《中国古代军事战略》是兴亚社讲武堂于2018年推出的精品课程之一,由北京邮电大学国防教育协会顾问本社总教习张洪铭先生讲授,旨在通过研究中国古代上自春秋战国,下至晚清的军事战略战术得失,;为广大军事历史爱好者了解中国古代军事,通晓战略战术原则提供良好的启蒙作用。拾遗篇则是该课程的补充,在公众号不定期更新。
前言:骑兵,指骑马,骆驼,大象等动物,机动性能较强的部队,是古代战争中的主力兵种之一。与西亚,欧洲等地区相比,我国的骑兵崛起相对较晚,但发展非常迅速。那么。我国早期的骑兵是怎样的?经历了哪些发展历程?又采用怎样的战术呢?本文将与你一一道来。
一. 先秦时代的骑兵
早在商代,中国就出现了骑兵。殷墟中就有多个一人一马和随身武器装备的骑士坑,还发现了大量的殉葬马坑。在甲骨文中也有大量关于骑马的记载。春秋时代,则出现了骑兵参战的记录,如春秋时期,秦穆公送晋公子重耳回国时,赠以“畴骑二千”(《韩非子·十过》),《战国策·赵策》也记载春秋末期赵襄子“使延领王将车骑先之晋阳”,但是,由于缺乏史料记载,尚不清楚此时骑兵的运用方法和战略战术。根据推断,应当以骑射为主(因为缺乏马镫,马鞍,骑兵早期的运用几乎都是从骑射或者乘马来到战场而后充当步兵开始)。规模也极其有限。到了战国时期,赵武灵王“。。。易胡服,教练骑射,励行改革”(《史记·赵世家》,“胡服骑射”,率先在中原组成了大规模的骑兵部队,并取得良好效果。“北破林胡,楼烦”。(《史记·匈奴列传》)又“灭中山,迁其王于肤施”《史记·赵世家第十三》,使得赵国的军事实力大为增强,各国纷纷效仿,也组建自己的大规模骑兵部队,从而使得骑兵开始脱离车兵,向独立性的兵种发展。如《战国策》记载秦楚“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赵“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燕“带甲数十万,车七千乘,骑六千匹”,骑兵开始大规模运用于战场,从根本上改变着战争的形态。
那么,此时,骑兵的战术是怎样的呢?我们从理论和实战两方面进行分析,理论方面,托名姜太公,实则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兵书《六韬》对此有详细叙述。《六韬·均兵篇》说“车者,军之羽翼也,所以陷坚阵,要强敌,遮走北也。骑者,军之伺候也,所以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也”(便寇指突然来袭的敌骑兵或者车兵)从根本上区分了“车”与“骑”战术的不同,“车”多担负正面冲击任务,而“骑”则更多担任追击,断粮,骚扰和与敌小股部队交战的任务。(类似于后世重骑兵与轻骑兵的战术划分),值得一提的是,《六韬·战骑篇》特别强调骑兵不能贸然冲击敌阵并将其视作骑兵失败的头号因素,“凡以骑陷敌,而不能破陈,敌人佯走,以车骑返击我后,此骑之败地也。”,不过,在特殊情况下,《六韬》也赞成骑兵的冲击战术,如在“敌人始至,行陈未定,前后不属”时,可“陷其前骑,击其左右”,不过,这是指攻击敌人的骑兵部队并在适当的时机从两翼包抄迂回敌步兵而非直接正面冲击。即使如此,此种行动也具有相当大的危险性与不确定性。在实战中,罕有记载。在骑兵编制方面,《六韬·犬韬·均兵》中记载骑兵编制为“五骑一长,十骑一吏,百骑一率,二百骑一将”,其战斗编组则为“三十骑一屯,六十骑一辈”,但是,根据秦兵马俑出土的骑兵方阵来看,秦军骑兵四骑一组,三组一列,九列一百零八骑为一个单位。原因可能是各国骑兵编制不同或者时代不同。实战运用方面,骑兵的运用基本与《六韬》记载相符,多用于追击,诱敌和断粮,如长平之战中,秦将白起“(以)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后,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史记·白起王翦列传》),以骑兵和步兵相配合,切断赵军粮道,从而围困赵军四十万人,取得长平之战的胜利。可惜的是,由于缺乏出土文物和史料记载,尚不清楚此时骑兵的武器装备情况。推测应以弓箭为主。
图一 胡服骑射
二.秦代及汉代早期的骑兵
秦汉之际,骑兵的运用大为发展。装备方面,根据兵马俑出土文物来看,秦代骑兵,已经配备有齐全的马鞍和笼头,但是没有马镫。骑兵两脚悬空,没有着力点。秦时也未出现用于斩劈的后背长刀,因此推断,秦军骑兵,应当仍然以弓箭为主要武器。兼有一定的肉搏功能。但是,秦汉之际的秦末农民大起义和楚汉战争,以及后来的七国之乱,为骑兵的发展带来了新的变化。首先,在这一时期,骑射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比如《史记·项羽本纪》记载“汉有善骑者楼烦,楚挑战者三合,楼烦辄射杀之”,骑兵传统上的追击,断粮,“击便寇”等战术也依然意义重大,如楚汉战争的荥阳之战中,汉骑将灌婴“受诏别击楚军后,绝其饷道,起阳武至襄邑”(《史记·灌婴列传》),后来的七国之乱中,周亚夫也“使轻骑兵弓高侯等绝吴楚兵食道”(《史记·周勃世家》),楚汉战争中,与“击便寇”意义相符的骑兵或骑兵与车兵之间的“骑战”也经常发生,如《史记·灌婴列传》就记载骑将灌婴“将郎中骑兵击楚骑于荥阳东,大破之”,“击破楚骑平阳,遂拔彭城。”,同样也是这个灌婴,率五千骑兵在垓下之战中追击项羽,最后使得楚霸王“自刎乌江”,结束了楚汉战争。
但是,骑兵在这一阶段也出现了很多以前没有出现过的新战术,首先便是长途奔袭和偷袭,最经典的战例便是彭城之战项羽率三万骑兵长途奔袭,击溃刘邦及诸侯联军五十六万大军的故事了,除此之外,井陉之战中,韩信也“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使得赵军军心大乱,从而取得井陉之战的胜利、在这一阶段,实战中骑兵的冲击战术也开始出现了早期萌芽,这个时候,一部分骑兵开始“披甲持戟”,冲击敌军部队。他们就是所谓的“突骑”在七国之乱期间,骑将灌夫“独二人及从奴十余骑驰入吴军,至吴将麾下,所杀伤数十人”,(《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但是也遭受了重大损失,“皆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余”,这些事实,说明了在没有马镫和冲击兵器下骑兵冲击敌军步兵的无力,因而在这一阶段没有成为主流战术。
三. 汉匈战争中的骑兵
前200年的白登之围,揭开了长达百年的汉匈战争的序幕。匈奴是生活在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据传为夏后氏(夏朝)的后代。他们“逐水草而居”,从小就是出色的射手,“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战术上则以骑射为主要方式,不与敌军纠缠,“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铤,利则进,不利则退”(《史记·匈奴列传》)至冒顿单于在位期间,匈奴国力达到鼎盛,“控弦之士三十余万”,实力强劲。限于汉初国力有限,难以应对与匈奴的大规模战争,因而采取了屈辱的和亲政策。经过文景之治,数十年的休养生息,到了汉武帝在位期间,国力有所恢复,具备了大规模反击匈奴的条件,汉武帝雄心勃勃,开始发动对匈奴的大规模反击战争。
此时的汉军骑兵,对于匈奴的战术并不熟悉,也缺乏对应经验,仍然采取传统的骑兵战术对敌,在面对匈奴骑兵“打了就跑”的战术时,往往无功而返,甚至损失惨重。残酷的事实,迫使年轻的汉武帝开始大力发展骑兵,并探索骑兵的新战术和组建新型的骑兵部队。“羽林郎”便是其中之一,《汉书·百官公卿表》载“武帝太初元年初置,名曰建章营骑,后更名羽林骑。又取从军死事之子孙养羽林,官教以五兵,号曰羽林孤儿。”这些骑兵中很多都是由战死的烈士遗孤,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不仅负责护卫皇帝的安全,也成了青年军官的培养基地。除此之外,汉朝也大量鼓励身世清白,有一定资产的“良家子”从军,如著名的飞将军李广,便是以“良家子”的身份从军报国,(“而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史记·李将军列传》),由六郡(天水,陇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良家子组成的“期门”(原意是殿门,引申为随时等候在殿门外,随时听候皇帝调遣的卫队)骑兵,与羽林骑兵一样,也是汉朝的精锐骑兵部队,同样负责保卫皇帝安全和培养青年军官,名将卫青,霍去病皆出身于此。
在马政方面,汉朝政府也下了不少功夫,汉景帝在位期间,在陇西建立有三十六个“牧师苑”,每个都是规模巨大的养马场,“分养马三十万匹”,同时,他也鼓励民间养马,颁布“马复令”“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家里有马,可以免三个人的徭役)(《论贵粟疏》),同时,在中央任命太仆,地方设马丞专门管理马政,到了汉武帝在位期间,不惜血本以公主刘细君和解忧公主远嫁乌孙,获取乌孙马种,还派李广利远征大宛,获取“汗血宝马”,在北军中设置八校尉负责征募训练骑兵,还大量雇佣善于骑射的匈奴人充当教练。在汉帝国几代人的努力下,汉朝的马业空前发达,汉武帝在位时期军马达到四十多万匹,奠定了成功反击匈奴的基础。
骑兵战术方面,传统的骑兵战术难以与来去如风的匈奴骑兵匹敌,为此,汉武帝开始思索对抗匈奴骑兵的新型战术。在卫青,霍去病等将领的努力下,汉军骑兵找到了应对匈奴骑兵的新方法。那就是战略上的大迂回,长途奔袭与“斩首行动”与战术上的冲击相结合。在战略方面,由于匈奴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几乎没有固定的大型定居城市和政治经济中心,也难以捕捉其主力,因而在完善的情报和补给基础上,采取远程高速的大迂回和长途奔袭行动,发动突然袭击,有助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次性歼灭或击溃匈奴主力,避免被动挨打,防不胜防。例如,在第一次反击匈奴的河南战役中(前127),车骑将军卫青率部由云中出发,沿黄河黄河河套进行深远迂回,直指陇西,包围匈奴楼烦,白羊王部并歼灭之,“斩首二千三百余人,虏获三千人,牛羊百余万头”,收复河套地区,第四次反击匈奴的河西之战中,霍去病率精骑万人,从北侧实施大迂回,深入敌后两千多里,突然袭击,击破匈奴浑邪王,休屠王所部,斩俘三万两千人,打通河西走廊,最后一次反击匈奴的漠北之战(前119年)中,霍去病更是出代郡长途奔袭两千多里,大破左贤王军,一直追到狼居胥山(今外蒙古肯特山),斩俘七万四百四十三人,“封狼居胥而还”,汉军骑兵的长途奔袭和大迂回行动,皆有数十万步兵在后方保护辎重跟进,掩护骑兵,如果将汉军骑兵比作舰载机,那么步兵的作用就像航空母舰一般,互相配合,密不可分。同时,完善的情报体系,对于汉军进行此类行动也非常重要。卫青,霍去病等进军时,皆以当地人为向导,从而快速找到匈奴主力,而同时进军的李广,赵食其因缺乏向导迷路,未与主力会合。使得汉军没有取得更大战果,李广因而自刎。甚是可惜。在战术方面,骑兵的冲击战术在汉匈战争期间被大规模运用,以抵消匈奴的骑射优势,不少出土汉墓画像砖,都生动而鲜明地反映了汉军骑兵持戟冲击匈奴骑射手这一战术变化。(如图三所示)在几次反击匈奴战争中,卫青,霍去病等将领都运用手中骑兵与匈奴骑兵贴身肉搏,抵消匈奴的骑射优势。如在第五次反击匈奴的漠北之战中(前119年),卫青的西路军遭遇单于亲自率领的8万匈奴骑兵主力,卫青临危不惧,两军相遇后,卫青“纵五千骑往当匈奴,匈奴亦纵万骑”,两军厮杀至黄昏,“时已昏,汉匈奴相纷掣,杀伤大当”,匈奴骑兵最后终于不支溃败。汉军“捕斩首虏万余级”,单于逃走,取得了此战的胜利。
图二 漠北之战示意图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著名的“飞将军”李广。“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李广尽管个人武艺高超,带兵有方,在匈奴和汉朝都享有巨大声望,然而一生与匈奴的战争中却败多胜少,往往覆军辱将,或者迷路误期,难以封侯,最终也因迷路误期自杀。可悲可叹,“李广难封”有着种种主客观原因,但是,个人认为,这与其战术风格有着很大的关系。李广在汉文帝时代就与匈奴作战,到了汉武帝时代,其战术风格还停留在老旧的“骑射”战术,没有适应冲击战术的变化,因而被时代抛弃。《史记·李将军列传》记载李广“广家世世受射”“广呐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阵,射阔狭以饮。专以射为戏,竟死”,几乎把骑射当做一生的事业。他在作战中,也以骑射为主,鲜有冲击肉搏的记录。李广带兵,则“行无部伍行阵,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习斗以自卫。。。。。。。”,具有强烈的游牧民族色彩。这样一位将领,始终迷恋骑兵的传统,落后于时代,在与精通骑射的匈奴作战中,败多胜少,便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图三 孙家村汉墓壁画
作者简介:张洪铭,前北京邮电大学国防教育协会顾问,兴亚社讲武堂总教习,古代军事系主任。主要研究方向为东西方古代军事历史,战略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