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旧诗的语言——与《敢为常语谈何易》之商榷
古人诗论《诗镜总论》图
编者按:诗者,艺也。经数千年之积淀,方成今日之局。品谈诗艺者,倘胸中无学问为基础,则不免有“思而不学则殆”之弊。此文系作者就前日《中华诗词》所刊发文章《敢为常语谈何易》之商榷,其指出该文对观点之论证不够充分、对“常语”的“相对性”讨论浮于表面以及对晚清诗的批判有失浅显。虽只寥寥数千言,已颇足发人深省。
几日前,笔者在中华诗词的公众号上读到了一篇名为《敢为常语谈何易》的文章。该文以诗歌的语言为切入点,谈论了旧诗作法的相关问题。其核心主张,是写诗应用“常语”。这里的“常语”,即较为通俗易懂的语言。文章先对晚清律诗的“生涩”诗风提出了质疑,以为“何美之有”;又以清人刘熙载《艺概》中的“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为理论基础,藉李杜元稹的诗歌为具体例证,说明了“常语”这一概念在文学批评史中受到的关注,及其在文学史里的精彩表现。于是,写诗要用常语的结论,也就呼之欲出了。
该文的观点,确有可取之处。诗的起点,虽常只是作者一己之有感于物和情动于中,但在诗歌完成之后,诗人的审美、怀抱、学识、性灵等内在因素,也往往藉诗而见。由此,人之作诗,便不免心存修饰之意。然而,言者人之文也,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打磨语言,本来无可厚非。只是若修葺语言不成,反以僻硬为借口,久而久之,乃教常语不常、生语不生,又落一窠臼,斯则为害矣。此时若能重拾常语,以俗为雅,或许正有奇效。“食笾卧席从捐弃,奇计常谈谁是非。”此清人慨叹时局之句也,细思亦未尝不可参悟诗理。
然而,诚如王梦鸥先生所言,诗之所以为诗,正在于其为语言的艺术。是以为诗之道,固能以常语为选择、为方法、为性情之流露;却不能以常语为铁则、为规范、为判断之依据。作者所引用的《艺概》中,古人虽云“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宁不知上一句就是“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可见对于初学者而言,所求诸诗而难者,正在非常之语。今人所受之文言教育,普遍不算充分;是以对于此一“初关”,似不能置之不论。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谈重关可也,只是不宜奢谈。缘乎此,初学诗者于语言,仍应以雅正为祈向。
以此为前提,该文中还有一些问题值得商榷,笔者试稍为指出。
一、文章对观点的论证不够充分。
文章认为,不少名篇多用常语,并由此形成了强大的感染力,所以写诗应用常语。但是,这里有几个问题被忽略了。
第一个问题,是体裁。《文心雕龙·定势》云:“因情立体,即体成势”。古人论文学,素重分体,以为特定的情感应托诸特定的体裁,特定体裁又有相匹的写法。文章共举了五首诗,有两首是歌行,分别是李白的《将进酒》和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然而,“放情长言,杂而无方者曰歌;步骤驰骋,疏而不滞者曰行”,用迅脱之语,成捭阖之势,本就是宜于歌行这一体裁的写法,于它体则未必然。此外,绝句贵颖锐,古诗尚朴拙,故多用常语可也,然而作者所非议者既在晚清之“格律诗”,却始终并未对律诗之特点加以讨论,径直以彼证斯,或许有失公允。
第二个问题,是逻辑。若说以常语为诗的好诗有很多,诗就该用常语,那么不以常语为诗的好诗也有许多,有时在一个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更是不得不用深语、隐语,正以“藏”见其巧妙,诗是否就不必用常语了呢?其实,这样的问题,要找出些依据往往不难。难的在能从正反两个方面加以审视,以成一个完整的价值体系。反例就有许多,如今日诗坛所风行之“老干体”,语言莫有不明白如话者,成就却并不很高,可知常语诗亦有坏诗,仅有“常语”亦不足以成一好诗。古人诗也可以提供例子,如东坡《大风留金山二日》有句云:“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对句的“颠”和句末的“当断渡”三字同一声母,读来不觉粘牙,非寻常语言。然而苍虬于《读广雅堂诗随笔》中,则以为“颠当两字双声,恰是铃声,人巧极而天工错也”,为其叫绝。又如杜甫之律句,“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读来亦不觉咬牙切齿,殆非常语;然而非如此,亦不足以成其沉郁顿挫之境。可知诗歌因托诸声律,在“难易”之外,还有许多需要考虑处,不惟以平顺为准的。
二、对“常语”的“相对性”讨论不足。
笔者认为,除非是化实为虚,进行发散性的、刺激读者想象的写作,诗人写诗,都应对文本的沟通性有所思考。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已将诗写清楚了,其实并未表达得通顺、完整,这种情况是常有的。“使人懂”,亦考验笔力。不过,“常”和“难”都是程度词,具有相对性。阅读这一活动是由读者和作者双方共同完成的,有的作者学问渊博,词藻丰赡,其人眼里的常语,在读者则为难语,这时该怎么办呢?此类情形,在读古人诗时应该是常常能遇到的。笔者认为,作者既已”往者不可谏“,那么只好由我们读者”来者犹可追“,增加自己的学识,以解明古人精微的用心。在这个过程中,虽然啃得辛苦,我们的积累却也会慢慢加增,诗之“难”会在我们的视域里减少。这样,人也更容易拥有一个平和包容的心态,好去欣赏更多不同的「美典」,以提升品味、扩大期待视野,获得更丰富的乐趣。读诗而尽读常语,写诗而尽用常语,以为余者不足论,是何异于画地为牢耶?
三、对晚清诗的批判有失浅显。
清季之诗,确有此种特点,然而这一情况有其特殊的背景。就美感而言,常语易流于率滑,韵语或失之空疏,值此山河破碎的世变之际,人对诗歌美感的需求也会发生变化。所以,今人之“何美之有”,不足以证昔人之“何美之有”。
清末同光派诗人郑孝胥,曾在《散原精舍诗序》中写道:“往有鉅公与余谈诗,务以清切为主,于当世诗流,每有张茂先我所不解之喻。其说甚正。然余窃疑诗之为道,殆有未能以清切限之者。世事万变,纷扰于外;心绪百态,腾沸于内;宫商不调,而不能已于声;吐属不巧,而不能已于辞者,吾固知其有乖于清也。思之来也无端,则断如复断、乱如复乱者,恶能使之尽合;兴之发也匪定,则儵忽无见、惝怳无闻者,恶能责以有说若是者! 吾固知其不期于切也。并世而有作,吾安得谓之非真诗也哉。”
可知古人写此等诗,其实已跳脱出美感层面的考虑,而着眼于心灵与诗歌表现之间的关系。心绪百态,腾沸于内,不能摹画此番光景,便不足以尽传怀抱之幽微处也,亦不足以名“真诗”。郑海藏对近世人之心灵图景的描绘,及其藉以响应的诗论,从文学批评史的角度看,是极富创见的,甚至与同时期艾略特(T.S. Eliot)的诗论颇有声气相通处,堪称发前人之覆,岂可以三言两语评断?
另一方面,就理论而言,清人重视学人之诗,此即石遗老人所谓“多读书,谓终其事”也,是以不免在写诗时融以经史典故,不易明白。但是,这种写诗手法,也为诗之隐括现实的功能带去了更多可能。所以,虽不易读,却并非不能读,且一经解开,便能知古人作诗,何其精微奥妙。“用心良苦”四字,乃近人写诗所易缺乏者。偶而花功夫来读此类诗歌,说不定也能陶冶性情,提升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