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吃“丙餐”的人
路遥的作品《平凡的世界》,不论是小说,还是电视剧,对我的情感最早形成打击的,就是孙少平在县城高中吃“丙餐”那段戏。5分钱,青菜萝卜,两个又黑又丑的馍馍,这就是“丙餐”。特别自卑的孙少平,总是等到领餐的同学散尽,才去取自己的黑馍馍。而自卑又想维护自尊的郝红梅,将一个月的餐费集中到开始的那个星期,为的是能够吃上1角5分钱的“乙餐”,好让自己心仪的男生班长看得起。
我与剧中人物少平同龄。不同的是,他是1975年到1976年读高中,我在1975年秋季就高中毕业了。记得我上高中时,每周带一瓶咸菜,管六天。好的时候,周三周四晚上回一趟家,再弄一瓶,和相好的同学一起吃。有钱的学生,才可以在正餐打上5分或者3分钱的新鲜菜,比喻夹一大筷子空心菜,或者一勺冬瓜,上面有时漂上一两块肥肉。从菜金标准看,似乎在西北的少平,比我们中部江汉平原的还高。大概是因为他读的是县中,我读的是镇上中学吧。
但我们的主食比少平强,再怎么穷的学生,哪怕在家里吃糠菜粥的,在学校也只能吃大米饭,因为学校不可能跟你另外加工其它杂粮。记得一年开春,家里没有了大米,我曾向最好的同学借了一袋大米,度过了一段困难的日子。虽然主食都是大米,但同学之间也有差别。家里条件好的,就会在每次下饭钵时,先下二两米进去,待学校厨师统一下半斤米,他们每餐就会吃上一大钵米饭。我们家里穷的,没有米可以添加,就先在饭钵里加一两指深的水,厨师按程序放相同的米和水,蒸出来的饭,看上去也是一满钵,只不过,我们的饭是稀的。
三四十之后的如今,每天中午,我们也在单位食堂就餐。巧的是,食堂也把正餐分为6元、8元和12元三个等次。像我这样吃草长大、胃口好、不太择食的人,多数时候吃6元餐,也觉得不错。而12元的,多是年轻人吃。我们几个人有个习惯,总是在开饭20分钟以后去买饭。买的餐如果不是6元的,就是最后剩下的,差的吃,好的也吃。知道了我在食堂的就餐情形,家里alan就要在晚上给我加补。开始看《平凡的世界》那天,她戏谑道:“你不就是现代版的少平吗?吃'丙餐',还最后去买。”想想,还真是。
其实,当年上高中过那日子的我,远没有作品中少平那样苦涩的主观感受。是优秀的文学作品,打捞起我几乎淡忘的记忆,不是为自己悲伤,是为当时父母家人艰难供我上高中,深感不容易。穿过漫长的时空,我吃的竟然还是“丙餐”,起因和感觉却大不一样。我不是那种“当年贪婪吃肉,现在时兴食草”的富贵之人,但营养过剩、需要节食养身,也成了必然和紧迫的选择。我每次最后去买饭,当然不是像当年少平要躲避什么人,而是不想排队。现在吃“丙餐”,多少有点像有钱人才敢于穿简单朴素的衣服示人一样。在这里,任何一个吃“丙餐”的人,都可以坦然地和吃“甲餐”或“乙餐”的人坐在一起,相互不会有鄙视,也不会有自卑。
如果说吃“丙餐”的我,有点超越了物质主义,比我更牛的,是一群“等下餐”的人。他们在另一个窗口,买点红暑、玉米棒,或杂粮做的馍馍。有的干脆不吃,早上备点水果对付。最近,听过一个道家传人讲养身之道,他每年有过一两次,至少半个月,多到一个月,可以做到粒米不进。不过,这近似得道成仙,已经不是普通人的一种食欲境界了。
同样是“丙餐”,在不同的时点,凝聚完全不同的价值;由不同的人吃,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丙餐”,曾经丑陋,如今高洁。
(图片系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截图)
本文首发于2015年4月20日《东湖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