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背影”与说史的操守——读和谷文史散文《唐朝背影》/张翼

《唐朝背影》 和谷 著

西安出版社 2018年6月

唐朝的“背影”与说史的操守

——《唐朝背影》的苦心孤诣

张 翼


和谷先生的《唐朝背影》,三个人是中心,李世民、武则天、李隆基,篇幅安排能够“掂”得出来。开国的李渊,肃宗李亨之后的一干人等,整个占不了几页篇幅,如此安排,符合大唐王朝近300年的铁杆庄稼的史实吗?这说的难道不是“盛唐背影”?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这是书呆子、搜索家或者抄书匠的道理。

个体的记忆也罢,群体的“人民”的记忆也罢,是有不自觉地然而又无比公正的选择性的。人们回首往昔,能记得的,无非那么几件事,少年的青梅竹马、上房揭瓦、月夜偷瓜,成年的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他乡飘零,老年的儿孙绕膝、云淡风轻、归根曰静,就这,要是写回忆录,也都会有所删削,可写可不写的,全不写。
《唐朝背影》这个书名到底意味着什么?除了真的往事消散、千年转瞬的沧桑感之外,我以为,恰如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所书写的那个人和那种情感一样,和谷先生的唐朝背影,也同样是对文化的精神上的“父亲”和父爱的回望与不乏批评的追索。历史书写的深度与厚度,或者说感情的纯度与醇度,完全不在于技巧和花活耍得怎么样,是不是满篇都是古文献征引的双引号和书名号,还有一大推需要随时繁简对照字典从旁辅助阅读的作料,而在于这种面对一个王朝“背影”时,那种后来人的那种一定不乏怨恨与委屈的谦卑、仰望、崇敬与告慰。
乾陵番臣像星轨 摄影:射虎
对一个人,比如我们每个人的“父亲”,某种流行的说法与看法,是那种所谓的上帝视角,说他三七开或者四六开、五五开,基本上就等于什么都没说。每个与“父亲”朝夕相处或者有过接触的人,会对老人家有自己的评价,或是三或是七、或四或六,并没有实际意义,无非是好是孬,或者作为陌生人,完全无感,那也就只能礼貌地表示对半开吧。一生行状、林林总总、杂七杂八,能够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也就那么几件,把这几件事情加起来,总体上对社会对民生对人类是有小好处还是大好处或者没好处、有坏处,心里的分数就打出来了。“只要一息尚存,就战无不胜”,演员陈建斌的台词说的好,不必盖棺而论定的,方是历史的胜利者;像鲁迅先生给曹操打分,“毕竟是个英雄”,就够了。
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唐朝,而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心中的那个唐朝,一定是旭日东升的盛唐,而不是日薄西山的晚唐,甚至也不可能是运去英雄不自由的中唐。为什么?人们都喜欢美好的事物长长久久,既然现实中无法如愿,想象中还不能让人畅快一把?写东西的人要是不顺着绝大多数老百姓的这点集体心理谋篇布局、纵笔写意,肯定会自讨没趣。
意会而言,唐朝本身就是背影,“唐朝背影”书名本身是同一重复?背影可不一定是唐朝,不都说是周秦汉唐吗?为什么独独给唐朝加上了“背影”也就是“父亲”这一美名之隐喻呢?
泰陵翼马星轨 摄影:射虎
武则天用不自主的个体道德空洞,换来了一个大大的盛唐,也是事实。用和谷先生的话说,“为了江山社稷”,她“抛弃了个人的儿女情长”,她“承受着一个正常女人不能承受的痛苦,也承受着整个大唐无法承载的悲哀”,她“付出的伤痛,换来的是大唐的盛世”,可谓千古公论。这封建正统论的所谓“牝鸡司晨”和弗洛伊德或者别的什么洋专家的心理分析,种种自带偏见的解释系统,都“打不倒”的钢的事实。同样的,秦始皇也是用个体一己的道德匮缺,打下了一个大大的疆土,“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你就来杀我?”问的,不是至死都傻倔傻倔的荆轲,而是我们每一个心中藏着十万个“弑父”计划的成年人。打开天窗说亮话,谁敢说自己没有在心里演习过无数次“儿子打(倒)老子”的未遂头脑“政变”,那就真是个贞洁孝子,就该获得一块汉白玉的碑,上书“孝子在此”四个烫金大字。如果不能够理解,一次一次的走投无路的改朝换代,和近代以来的政治的、文化的、经济的被逼无奈的革命,本身就是“打倒我亲爹”,那么,也同样肯定无法理解武则天所面临的巨大的伦理和“天理”的巨大冲突,解释力的匮乏和想象力的平庸,也就只能仅仅把她脸谱化为一个天生的“坏女人”。
这样解释历史,可能解释者自己感到无比痛快,可“何以至此”的根底之问,依然无法得到破解。不能给后来人以教训。在《唐朝背影》里,不时闪现的“今天”和“今天的”,在时刻警醒人们,历史从未“过去”。正所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所有的老师在课堂上逼着你背诵的东西、每一套“必备古诗文”选本都是最有用的,这一点,有的人离开学校之后就明白了,有的人,行将就木才明白。可惜,不管一时明白还是到了明白,都没有具体实践的机会,所缺的,不是舞台,也不是时间,而是勇气。人人都怀着一副侥幸心理在奔命。我们可能都习惯了用高度悬空的姿态,对历史对他人进行道德化的批判,可我们本身又何尝能够经得起批判化的道德的审视呢?伦理的根据是人情,天理的根据是天道,前者为私,后者唯公。在重大问题和重大关头,判然有别。一个历史人物或是渺小或是伟大,一个“父亲”合格还是失责,由此可见。
韩休墓《双乐队双舞图》
举个例子,杀功臣,骄兵悍将的问题,马上得天下,能马上治天下吗?问题不是哪一个智囊或者摇鹅毛扇的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太阳底下没有新事,也压根就没有什么阴谋,所有的,无非都是为了长治久安的阳谋。斯山斯水、斯土斯民,一片片灰烬未灭、随时复燃的土地,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交给你,还有你暗恋已久的那个校花姑娘,你们俩组个CP来治,不是想风花雪月,耍着性子、喝着清酒就能开万世太平嘛,笔墨纸砚、笙管笛箫、文艺青年大百科全给你们备足。现在,这天下就是你们的了。请问,你们能不能搞出个贞观之治+开元盛世?没有玄武门之变,就没有,也不可能有贞观之治,没有武周代唐,就没有开元盛世,也就没有“大西安”。
对比于《唐朝背影》的那种大气的吞吐与周全的措置,今天的“坊间”的某些唐文化应用型叙事,似乎在表述逻辑上更加地缠夹不清、暧昧不明。大唐长安的昔日荣光万丈与今日西安的雄心勃勃之间,不能划等号,一划就划错。“万国衣冠拜冕旒”,拜的是盛唐王朝,全球第一个人口过百万的城市是长安,这跟你今天的西安,没有半毛钱关系,你高兴个什么劲儿呢?一个前现代超级大国的盛大外交礼仪,被一个后现代城市一次次当做商业招徕或者是城市外交的古装会演,难道不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吗?唐太宗怎么看、武则天怎么看、唐明皇怎么看?他们恐怕宁愿看五百架无人机在头顶跳钢管舞,冷不丁有一两个突然走了光,或者大头冲下一栽到地、摔得稀碎,也不愿意看那些一脸廉价脂粉的半吊子舞蹈系肄业生在那里搔首弄姿,还有个操着自己压根听不明白的口音的白脸汉子在扯着嗓子喊“开城门、落吊桥、迎贵宾”。一帮人五人六的成年人玩起“当大官”的过家家游戏来,真诚地让人可怜,痴迷得让人牙碜。

建陵摄影:射虎

这就好像有些地方号称恢复了消亡了两三百年的什么祭祀仪式或是风俗习惯,而且还把这当成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功绩大肆宣扬,丝毫不顾及由此带给具有当代气质和当代特色的当代创新一再被延宕、被打压、被鄙弃的可悲后果,以至于再过二三百年,人们回看这段历史,却发现镜头里居然和五六百年前的生活场景毫无二致,玩法和活法都在一字不漏地抄袭,那么这一代人的存在感和活着的意义,也就是说留给后人的物质的精神的财富积累何在呢?这连崽卖爷田都不如,简直就是在偷吃人家坟前陈年的祭祀品过活,岂非活见鬼了?脸红不红?
魏征墓碑的碑额用蟠桃作为装饰,这在昭陵所有石碑中仅此一例。《唐朝背影》里的这个细节耐人寻味。有人说,寓意魏征是千年不遇的人才,倒也中规中矩。但我直观感觉,蟠桃跟太阳有某种联系。一查,果然。署名“星舟”的学者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撰文指出,桃树在中国古代神话中,还真是太阳树、朝霞树、光明树。而蟠桃能够挂搭到的那个东方大神句芒,又恰是“具有早晨、东方和春天时空特征的光明神、生命神”,这就对了。
盛唐中人,不管皇上还是马弁,抑或是哪个乡野村夫,可不像这样没出息。他们要创造属于自己时代的太阳,每个人都是一个太阳,十个太阳,太少了,要十万个太阳,一百万个太阳,属于太阳的国度和朝廷,人人都心向太阳、人人都是太阳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太平公主给年过七旬的老妈武则天介绍了一个小鲜肉,多么坦荡的孝顺,这比今天那些一听爹死娘嫁人就哭天抹泪、要死要活、豁出命来阻止家中老人再婚的孝子贤孙不知道好多少倍?天要下雨,老天爷的事,你管得了?娘要嫁人,《局外人》主人公的老母亲在养老院里孤苦无依,在行将就木之前给自己找了一个“未婚夫”,要重新开始新的生命历程,你凭什么阻止人家、嘲笑人家?这难道不是最自然最贴切的人性吗?最自然最贴切的做法,难道不是“随他去吧”?

《观鸟捕蝉图》

玄武门之变也罢,三女乱唐也罢,李隆基砍了姑姑,而不是像杨过一样“娶了”姑姑也罢,都是人家老李家的家事,都是关起门来进行的,白凌宝剑鹤顶红,悄无声息地来。一入侯门深似海、一入宫门似海深,侯门和宫门,都是围城。绝非绿林草寇看谁不顺眼就一铁锨或者手起刀落,那都是根据排列组合、依律而行的,如此精贵而有巨额成本的刀俎,压根轮不到草芥一般的黎民百姓头上,你操的什么心?有人动不动吵吵着要穿越,很可能是因为现在的日子不顺心,想回到唐朝去过把驸马或者大将军的瘾,都是做白日梦。按照梦是反着的正常思维,凡是有此幻梦的,大体要么像西方玄幻片里那种穿不过去的恐龙,半截身子永远留在现在,要么,一定还是个游手好闲或是好吃懒做的货,去了连人家高堂华屋那第一道门槛都迈不过去。
“朱门酒肉臭”,是生产过剩的表现,食品剩余过多,考量的是王权或者朝廷从农民手里剥夺剩余的烈度问题,资本主义周期性危机的集中表现是倒牛奶,表现在精神领域就是文艺产品本身的泡沫化,浅阅读、快娱乐大行其道,歌舞升平的享乐主义;“路有冻死骨”是分配失序的恶果,注意,不是饿死,而是冻死,这个跟酒肉臭形不成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对子,而是一个实质意义上的差序格局,前者是食,后者,首先是衣,显然还是棉衣。众所周知的,的确良衬衣和尼龙丝袜子的熨帖感,是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四三方案”开启的来自西方世界的大规模成套设备的进口、安装、启用、见效开始的。看老照片,不管是领袖到平民,不管是干部还是农民,怎么穿得都那么土里土气?时代条件就是那样子的。

《职贡图》局部

故事从唐朝时就开始了。凯撒穿着丝绸长袍在元老院里显摆时有多骄傲,数百年后的机杼声里,就有多少织女木兰的泪。上世纪九十年代,一些乡镇所办的小型的地毯厂,包产到户之后的农村妇女去打工织硕大的地毯,获取一点微薄的收入,而如此手工编织出来的地毯,恐怕当时乡里的万元户、县里的先富标兵,家里都不会用、“用不起”,道理是一样的。其实,房子也是衣服,无立锥之地,卷我屋上三重茅,为他人抱薪者,不使冻毙于风雪,
褒姒一笑,西周就完了?武则天心理变态,把儿子女子孙子都害了?杨贵妃吃岭南荔枝,把大唐王朝吃垮塌了?慈禧太后过生日修园子挪用军费,把清王朝在日寇面前翻盘的机会葬送了?这样讲出来的,都是鬼故事,也是哄鬼故事。看大历史,不能带小情绪,很多人今天依然转不过这个弯子。无论是文学基于时代条件下的微观人性之真实,还是历史基于时代条件下的宏观群体(阶级)之真实,历史,真不是照着软绵绵的文艺腔来的。《唐朝背影》里钩沉铺展、八方对质、点到为止、一声浩叹,至少是人们通达现场的一个更实诚的实木质地的导引。
《唐朝背影》里,还显示了一种写作上的“功夫”,就是把考察唐朝皇帝陵墓的札记,看似不经意地附在全书收尾的地方。占的篇幅也不多,每个帝陵也就寥寥二三百个字,看起来有点羞答答的样子。可是,这种探勘或者走过本身,才是真正支撑全书的硬件所在。一切的一、一的一切,关于唐朝背影的种种大事小情的刻画摹写、神思飞扬,都是从这种一步一个脚印的调查研究中“走”出来的。如果是一个一般段位的散文集编辑,一定会把这些札记拆出来,编入每个帝王所涉章节的最前面,以造成是一种“历史散文”或者“大历史散文”的现场感。可更高明的写作者显然更晓得,这种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来的边走边写的套路,已经被“名家大腕”们玩俗了。
有时候,把心交给读者,有无数种交法,绝不是心里咋想就咋写,怎么爽就怎么写,吊儿郎当地走走写写。有些话,本来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打死也不说,是对的。有些情,只能在停下来之后,才能抒。好作品就是作者知情意的核儿,好比是一盘珍馐佳肴,食客要吃的是这道菜,而完全没有必要把怎么准备食材、怎么洗菜摘菜切菜炒菜的过程一五一十地交待出来,那是你厨师的基本功。不管是家常小炒还是豪门盛宴,要是一筷子夹出一股子刷锅水或者过滤嘴的味道,那一定是这厨子又没有把心思放在做菜上,而是急着赶时间或者催灵感呢。
而“根据西安文保中心有关专家的研究”,“西北大学历史地理学教授李健超研究唐长安城已近70年”,等类似文献出处注解或者电视专题片解说词一般的表述,给人感觉好像有点“跳戏”、“跑题”,这些,照着某种通行做法,在后记里捎带提几句意思意思不就行了?一部著作是一个完整的传情达意的艺术品,在自己的作品中正文致敬那些“巨人”的名字,方显德性,“逢人到处说项斯”,到了这份上,由此所传递给每一个写作者的职业操守,才更是令人感动的。

作者简介:张翼,上世纪八十年代生,宁夏彭阳人,求学于各地,寄居在西安,喜欢写东西。

来源:黄堡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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