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的遗产
前段时间大伯过世,在与叔叔一同奔丧的途中谈起早已过世的老爸,叔父说:“倘若你爸脾气再小一点,那他就是一个完人了!”
在我的记忆里,老爸不仅脾气大,而且还固执倔强,甚至于死心眼,那绝对是农村人讲的“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也正是由于这样那样的“缺点”,在世时错过了不少机会,得罪了不少人。我感觉他唯一的优点就是平时说话颠三倒四,但到了关键时刻思路清晰、口齿利落,驳得对方张口瞪眼、体无完肤,也正是由于这样的优点,摆脱了不少无谓的麻烦。
老爸姊妹五个,兄弟三个,他排行老二。听奶奶讲,老爸小时候读书很用功,学习也很好,但由于一件事,他再也不肯踏进教室的门。当时家里穷,孩子多,奶奶和爷爷就把我叔叔偷偷地送到了离家十几里地的姨姥爷家。当时老爸正读小学二年级,他放学后在一再追问下知道了叔叔的去向,便偷偷地跑到姨姥爷家说是带着我叔叔出去玩玩儿,然后一口气偷偷地把叔父一步一步背回了家, 从此即使到地里干活也要背着叔叔,生怕爷爷奶奶再把叔叔送人。也正是因此的缘故,小时候老爸经常对我们讲,他最喜欢有文化的人,他觉得有文化的人有修养、有知识、视野宽、思路活,并说自己没少吃没有文化的亏。
我爷爷是前后两村有名的耿直人实在人,又有一副热心肠,为村里的大事小情儿出了不少力,费了不少心,在村里为人很好,口碑极佳。但一人难称百人心,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爷爷就被个别别有用心的人给戴上了“高帽”,以莫须有的理由推上了批斗场。年轻的老爸本就血气方刚,天不怕地不怕。一看到爷爷被冤枉,直接就跳到主席台上与对方展开唇枪舌战。吓得奶奶可着劲地给对方陪不是,生怕他也被打成“反革命”。后来人们再批斗我爷爷时,奶奶就直接把他锁在家里。但他照样从窗户里逃出来,去批斗会现场与对方理论争执。由于当时老爸还年轻,且他的所有论点都句句在理,对方也没办法,只能拿着爷爷出气。后来奶奶一看这样下去早晚老爸会吃亏,就不得不让他当兵去了。父亲经常告诫我们,不惹事,不做无理的事,但也不要怕事。他始终相信,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老爸当兵后,不仅保护了自己,也使被批斗的爷爷很快脱离了苦海。但耿直实在的爷爷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帮助过的,与自己莫逆之交的人,在他挨批斗期间没有一个人能够为他仗义执言,主持公道,有的甚至走上了批斗他的前台。整天闷闷不乐,加上批斗给身心带来的极大伤害,久而久之,终因郁郁寡欢而积劳成疾,在他68岁那年溘然长逝。
爷爷去世后本来就贫寒的家,更是雪上加霜。家人为了生计,大姑大伯和叔叔都跟着闯关东的队伍到了东北。后来父亲从老乡那儿听到了这个消息,就追问家里到底怎么回事儿。得到确切消息后,急忙从部队直接追到了东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陆续把家人从遥远的东北接回了老家。据奶奶讲,倘若不是老爸的坚持与倔强,估计我们家就会有人饿死在东北了,就不可能会有现在这么一大家子人了。
有时,造化真的会捉弄人。小时侯,母亲偷偷给我们讲,由于老爸在部队上表现突出,不仅入了党、立了功,而且很受部队领导赏识。由于老爸文化水平较低,不符合提干要求,上海港务局到部队招工时,部队领导就优先推荐了他。正当老爸即将告别部队去上海港务局报到的时候,老家安排人去了部队上,告诉老爸说奶奶身体快不行了。他一听就慌了神,无论部队领导怎么劝他先去报到再回家,他都不听,非要先回家看奶奶。他的理论是工作可以再找,但与奶奶见面的机会这辈子只有这一次。结果他回到家,奶奶只是得了较重的眼疾,而且也想他了。村里去传信的人怕父亲不好请假就直接撒了个谎,一个谎葬送了老爸的大好前程。
退伍后,正逢胜利油田大量招工,老爸便以较大优势被录用。后来被安排到胜利油田总调度室,并且说好过一段时间就可以转正。正在这时,领导安排他到老家招工。领导为了能够激发大家的斗志,与负责招工的人员立下了军令状。由于油田扩建,需求量太大,结果所有招工的人员都没能按要求完成招工任务。老爸觉得无脸再回油田,即使后来,油田专门写信让他回去继续工作,但他依旧感觉对不起单位,没脸面见领导和同事,坚决地留在了老家。再后来油田专门派人来请他,来人说其他人都在收到油田的信后回了单位,结果唯独没有见到老爸,单位领导不放心,专门安排人到家里看看怎么回事。无论别人怎么劝,他终究没能过了自己的心坎。长大后他经常教育我们要讲诚信,无论对谁,吐口唾沫能成钉。
后来老爸又被乡党委安排到离家十几里远的地方当过驻村干部,干过管区干事,民兵连长等。特别是在当民兵连长期间,他整天带着民兵进行训练,每次民兵团进行比武竞赛,他带的连队都能争冠夺魁。由于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连队训练之中,没有时间照顾家庭,当时我已经有了三个哥哥,只有母亲一个人难以支撑起整个家。后来舅舅看不下去了,就来找他说:“姐夫,人家当个一官半职不仅能挣点工分、偷点赖,而且还可以从集体弄点东西贴补家用,你可好一个大劳力整天带着民兵训练,不仅挣不了几个工分,而且也不会人家那一套,你让老婆孩子吃什么?”舅舅的这些话使老爸如梦方醒,便绝然地辞掉民兵连长的工作。
老妈经常和我们讲,她们与奶奶分家的时候只有十双筷子十个碗,吃饭的桌子都是借了别人家的。可是我不合时宜的降生,使这个本来就贫穷的家更加难以负载。当时就有人提出要把我送给别家抚养,可老爸坚决不同意。等到我长到三四岁的时候,家里的情况可想而知,这时老爸的一位多年的要好找上了门,说是受朋友之托。意思是对方家庭非常好,只是家里有了六七个女孩,一直没有男孩,希望老爸能够把我送给他们家抚养,并说我可以来回走动,不用改姓等等。老爸一听就不愿意了,说我自己的孩子我能自己养大养好,不可能送给别人!他的这位朋友先后来了好多趟,有时还联合老爸其他的朋友一起进行劝说,但都被老爸决绝地给回绝了,也因此得罪了不少多年的要好。
为了使家里尽快摆脱窘境,老爸开始利用农闲时间学习砖瓦活、粘胶管、理发等等技术活,借钱买来牲口与村里人一起做赶脚的活计,赶脚的活一趟要徒步四五百公里。粘胶管的时候骑着当时用铁管焊接的自行车下东北、去内蒙,出发一次需要两三个月左右。但真正使家里逐渐摆脱贫困的还是老爸花一百元钱从别人手中盘下的一台爆米花机。自从老爸学会了爆米花这门技术之后,在农闲时间每天推车子,到处串乡。干活的工具很简单,一台爆米花机、一个风箱、一台自制的炭炉、一个兜子、一个搪瓷茶缸,再加上一袋子炭,一把炭钩子和煤铲。干活的时候,生起火,在爆花机里放入一茶缸玉米、大米什么的,再把爆米花机架在火上烤热,等压力达到一定的刻度,再把爆花机的开口对准兜子,一声炮响,一锅香喷喷的爆米花就新鲜出炉了。当时一茶缸就是一锅的量,一锅只要一毛钱。有时老爸还带上点糖精,每次都要问人家是要原味的还是要甜味的,倘若要甜味的就在里面加一点糖精,而且也不多收钱。爆米花这个活,别看简单,但绝对是一项技术加经验的活,成与败,好与坏不仅要看压力表,更要凭经验掌握好火候,爆不同的花需要不同的压力,掌握不同的火候。由于老爸不仅火候掌握得好,还有原味甜味任由选择,而且价格也公道合理,四处都比较认可。有时等到深夜我们都睡下了他才回家。有时我们中间睡醒了,就能看到母亲点着煤油灯仔细地数着父亲交给他的钱。一块钱一摞,有时老爸一天能挣十好几块钱。每到星期天,我们兄弟四个就会轮流和老爸一起去干这个活,主要帮助他拉风箱。拉了一天的风箱累得腰酸腿疼胳膊麻,才真正体会到老爸一个人干这个活时的劳动强度到底有多大。
无论活多么劳累,生活多么艰辛,父亲从不抱怨,从不言苦,更不寄希望与其他。他经常和我们讲,日子只能自己直起身子过,靠谁不如靠自己,求人不如求自己。有时听他与老妈闲聊,他经常对老妈讲,日子过得苦点累点不要紧,一家人都快快乐乐的比什么都强,苦日子早晚有到头的时候,我们养了四个儿,有人就有希望,到时你等着享福就行了。
随着我们的长大,生活条件在逐渐的改善。后来,我们兄弟都先后参加了工作,老爸却查出了冠心病、高血压等。老爸在世时经常讲,年轻时喜欢吃肉结果没有,现在有肉吃了,又不能吃了。还经常和我们开玩笑讲,我怎么着也得活得寿命比你爷爷长一些。结果在他69岁那年,早上起来锻炼摔了一跤,从此再没醒过来。
我紧握着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与他说说话、聊聊天,结果那双手在我的手心里慢慢变冷。那个令我疼、令我爱、令我怕、令我敬的生命便永远定格在了69岁。老爸去世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来帮忙料理后事,有的是父子齐上阵。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到如今已经有八年了。八年来,我们兄弟才真正学会了责任承担与生活思考。我一直尝试着去写一些关于老爸的文字,把他教导给我们的东西记录下来,但每每动笔,总会哽咽于笔端,难以成行。姑且先行胡乱记之,不为别的,只为一个艰难的传承与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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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孔莹玉、赵素兰;版式设计:东方。本文图片选自电视剧《老农民》剧照,非文中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