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三中

梦回三中

作者:张传桂
作者年轻时的照片
说来也怪,在我当兵头十几个年头里,夜里做梦,从未梦到过部队的人和事。每夜进入我梦乡的,几乎都是我的故乡刘官庄,我的母校博兴三中。时至今日,几十年过去了,有时三中还会进入我的梦乡。
本来,参军离开三中时,我已对造反派把持的三中没什么感情,并曾经发誓忘却三中的一切。但是,不久我就发现,我无能为力。我管得住自己白天的言行,却管不住夜里飘忽而来的梦境。而且,梦里的三中,常常与家乡连在一起,与部队连在一起,一会儿在学校,一会儿在庄上,一会儿又是穿着军装与同学们在一起。
渐渐地,我明白了,三中和我的家乡一样,已经溶入了我的生命旅程,不思量,自难忘。
斑驳老旧的院墙
1964年的夏天,我报考了博兴三中。在我的印象中,那次升学考试是我小学期间从未遇到过的,最正规,最严肃,最认真的一次考试。考场就设在三中校园内,周围几十里的高小毕业生,应届的,往届的,都集中到这里一决高下。正值洪涝成灾,河满沟溢,遍地一片汪洋。考生中有龙居的,乔庄的,河南店子的,几十里地,过河涉水,远道而来,却无一人迟到。
开考前,全体考生在校园内集合站队,静听校教导主任郑圣芝作动员报告。郑圣芝,人称郑铁嘴,讲话不打草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形象而又生动,考生们听得精神振奋,心情激动。几十年过去了,郑主任的讲话内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那气势,那氛围,至今留在我的脑海中。
数学考的什么,由于平时学的就不扎实,许多东西在考场内根本没有弄明白,事后很快就忘得干干净净。语文还有些印象,作文题目好象是:《记一件有意义的事》。我写了为生产队捡麦穗的经历,虽然紧紧张张,但该写的东西都写上去了。
张榜时,我的名字没有登上录取新生的大红榜。记得,我当时的心情很平静,并没有多少失落感。小学一、二年级时,我的学习成绩在上游。到三年级时,追上了留级生振祥。他比我大几岁,又是好朋友,就开始跟着他逃学,溜出去玩得昏天黑地,学习成绩也就变得稀里糊涂。尤其是进入高小以后,学习就变得更累。没能升上中学,终于可以松口气,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放牛割草了。但是,当看到同村的同学兴高采烈地去三中报到时,我的脸还是有些发烧,心中也颇不是滋味。毕竟,从懂事起,就在学校读书,尽管成绩平平,有时还厌学,可当意识到从此就要告别学校,再也无缘读书时,心里总有些恋恋不舍,总有些空空落落。
这天下午,我正在庄南的排碱沟里下筌拿鱼,在三中六级读书的克田突然跑来告诉我,我被三中“副取”了,学校通知我明天去报到。当时我的脑子里,几近空白,老半天才缓过神来。事后,我才知道,数学分数影响了我的总成绩,没有被录取。恰巧,有几位录取生因家境困难,无力上学;又因我语文成绩还好,学校便以“副取生”录取了我。就这样,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我意想不到地成了中学生。
教室门前的柳树
我是怀着感激而又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博兴三中的,属七级,两个班,我补入了七级二班。因为是副取,总感到比正取生们矮了一等。又比其他同学晚入学几天,显得有些拘谨。没想到,老师和同学们,对我都十分热情,让我很是感动。班主任是语文老师,他笑呵呵地自我介绍说:我叫王传贵,你叫张传贵,咱俩是同名不同姓!这亲切而又自然的话语,使我脸上一阵发红,心里却一阵轻松。但是,想到和自己的老师同名,我总感到对老师不够尊敬。想到平时也经常将自己的名字写成“张传桂”,我便不再使用富贵的“贵”,而是采用了桂花的“桂”。
我入学时,新课本已经不全了,六级的克田,便将他用过的代数课本借给了我。己经开课好几天,我落下了几节课,我的同桌张桂美,便主动帮助我。还有牟秀君、牟秀华、鲍学让、王寿增等同学,也都曾热情地让我看过他们的课作业。就这样,我以比同学们慢了几个拍节的速度,开始了我的中学生活。
学校西侧的平房
在我步入中年,人成熟些了以后,每当回忆起这段中学生活,内心很不平静。我感到庆幸,刚入学就遇到了一位好老师,有责任心的班主任。王传贵老师性格开朗,为人热情,风趣幽默,且学识渊博,讲课深入浅出,生动活泼,引人入胜,很受同学们欢迎。是王老师,让我很快适应了中学生活,并对语文课产生了更为浓厚的兴趣。可惜,没多久,王老师调离了三中。同学们依依不舍,我的心里更加难受。
我还庆幸,我遇上了一群热情热心的好同学。尤其,我要感谢我的好同桌。张桂美同学,年龄与我相仿,但显得比我成熟许多。她对我很热情,爱笑,笑容中有纯朴,有天真,有慈祥。仿佛,她旁边坐的不是一位男生,这让我身心很放松。张桂美同学成绩优异,写得一笔好字,娟秀有力。上课专心听讲,作业细心认真,给我树立了很好的榜样。应该是老师有交待她,她还会监督我的学习。我上课做小动作,或是思想开小差时,她会用钢笔敲一下,提醒我。后来,我的学习有起色了,老毛病又犯了,上数学课时,偷偷看起了小说。同桌大概也厌烦了,装作没看见。可老师看见了,先是扔粉笔,后来干脆走下讲台,走到桌前,将小说拿走,没收。看我在全班面前出丑,同桌的笑容,颇为得意。当时,我内心十分羞愧,突然间觉得成熟了许多,懂事了许多。从此,我不仅改掉了上课不专心的环毛病,还改掉了不尊重女生的坏毛病。
学校西北角的厕所和池塘
博兴三中,创办于1958年,初时称五中,不久改称三中。那时,在我的家乡一带,方圆几十里,三中是最高学府。那一排排宽敞的教室,青砖红瓦,窗明几净。窗后有合欢低垂,不时有蝉叫鸟鸣。往那黑漆铮亮的课桌前一坐,浑身便立时涌起一股暖融融的感觉。那种感觉,是与在小学教室里截然不同的感觉,我自己便在心里称它做“中学生感觉”。
教室门前,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开阔地的南边,是两行钻天的白杨。我小的时侯,很少见到白杨。自从引黄工程引来了黄河水,才逐渐兴起了种植白杨。先是种植在干渠的堤崖上,用来护堤固崖;后是学校和机关种植,用来作为绿化带。教室门前的那两行白杨,大概是植于建校初期,到我们七级入校时,早己显露出钻天之势。在那英俊挺拔的银白色树干上,有许许多多只美丽的眼睛,仿佛在冲着我们微笑。尤其是,在学过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后,仰望那钻天的白杨,不由生出许多感叹。茅盾先生赞美白杨树,说它与北方的农民相似,具有极强的生命力。这让我十分感动,因为我也是北方农民的儿子。我觉得,我们农家子弟,就应该象白杨树那样,不计环境,不择土壤,只要有雨露和阳光,就要顽强地生长。
两行白杨树的南边,就是那片美丽的桃树林。每年桃子收摘以后,那桃林就成了同学们读书和谈心的好去处。优雅的环境,静谧的氛围,能让人萌生出一种步入仙境的感觉。特别是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每当漫天朝霞洒满桃林的时候,同学们便三三两两步入林间,手捧书卷,斜倚桃枝,或潜心默读,或轻诵浅吟。朝霞映着带露的桃花,桃花映着带笑的脸庞,耳边有蜜蜂飞舞,身旁有莺燕穿枝。那种油然而生的意气风发的感觉,我相信每一位同学都会终生难忘。
“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这首令人精神振奋的歌,是同学们最爱唱的一首歌。那时,连续三年的困难时期已经过去,国民经济开始好转,人们虽还不能吃上好饭,却也好歹吃上了饱饭。而且,同学们还能背着玉米面、地瓜干面,提着咸菜瓜子、炒盐粒子,来三中读书了。不久的将来,这碱场窝里(三中周围多盐碱地),说不定还会飞出几只金凤凰。这一切,又怎能不让同学们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充满了希望?
虽然几十年过去了,我却依然记得同学们那意气风发的形象。
郑丕忠,班长。大眼睛,大嗓门,热心肠。风风火火,爱说爱笑,人称“郑三炮”。
张桂芝,团支部书记。小学毕业时,就加入了共青团,可见此人道业不浅。为人热情,处事老练,经常找我们这些差生谈心聊天。
赵振江,学习委员。白白净净,满脸书生气,终日爱作严肃深沉状。
张文龙,劳动委员。我从小的同学,为人忠厚,心地善良,性格有些内向。每次分配劳动任务,不论我的手举多高,他从不派我去掏厕所。
张春光,体育委员。我的本家兄弟,原名张传信,临上小学时他说,有俩张传信了,我要改名,改成了张春光。人如其名,整天春风得意,满面春风。
左延荣,文娱委员。出自小清河南“左钢”世家,我从小用惯的“左钢”镰,原来就是她们家打造的。她聪明活泼,清丽秀气,堪称七级二班的班花,完全不象是在铁匠炉边长大的姑娘。
黎逢国,我同窗三年最要好的同学、朋友,也是我人生旅途中最要好的兄弟、战友。逢国也是“副取”,和我同时补入七级二班。两人身份相同,又是同时来到班上,自然多了共同语言,很快就粘在一起了。他是干部子弟,是全班唯一吃商品粮的,跟老师们一起吃小食堂。但是,他却没有丝毫优越感,经常将他的白面馒头送给我吃,他啃我的硬饼子。我皮,他也皮,很投脾气。他不知听谁说我拔骨碌(摔跤)很厉害,经常追着我,笑嘻嘻地要跟我拔骨碌,比试一下。我都笑得浑身没力气了,那能比试?只好也笑着跑开。1965年,部队来学校选拔飞行员和滑翔员。我和逢国积极报名,并顺利通过了县级体检,准备送往北镇,参加地区级体检。同时过关的,还有七级一班的耿玉亭同学。这下子,热闹了。同学们纷纷祝贺,也不乏羡慕的目光。我的同桌张桂美,开玩笑说:这下,你要远走高飞了,到时可别忘记老同学。我和逢国整天笑得合不拢嘴,连走路也轻飘飘的,仿佛自己真的要飞起来了,真的要远走高飞了。尽管,我和逢国在地区的复检中未能过关,两人却没有丝毫的失落感。青春的梦想,己经插上了翅膀,等待远飞。1968年初,我和逢国又同时报名参军,并被批准入伍,共同来到了遥远的福建前线。

作者入伍时的照片

张英明,我的又一位好同学,好朋友。他也是干部子弟,却吃不到商品粮。他很聪明,待人和气,见到人就笑眯眯的。我们都是直呼其小名,叫他做“平”。他虽吃不到商品粮,却能穿得上灯芯绒裤子,人们习惯叫做“条绒裤”。在当时,那可是稀罕物,同学们大多是老土布粗衣裳。“平”曾经将他的“条绒裤”,借给我穿过一个星期,并穿回庄上显摆了阵子。有的同学说,这俩家伙,真是好到穿一条裤子了。
王寿增,在学习上给过我很大帮助的好同学。聪明,好学,白白净净,玉面书生。1971年初,全军紧急战备时,他应征入伍,直接拉去了珍宝岛。冰天雪地,林海茫茫。没有营房,只能借住农户家的火炕。姑娘媳妇们住东炕,他们战士住西炕,晚上睡觉不能脱内衣,一个冬天没处洗澡。白衫衣穿成了黑衫衣,脖梗子脏得象碾轴心。那内衣缝里,虱子都成了堆。多年后,在电话中和寿增聊起当兵的经历,他那爽朗的笑声,透出的尽是豪情,早已不是那秀气的玉面书生。
张传法,我的本家兄弟,从小的老同学。他自幼丧母,家境清贫,靠老父亲缚笤帚,供其读到中学。他为人质朴,诚实豪爽,待人亲切热情,学习成绩优异,做事干练出脱。记得,当时学校要求,放假以后,各村的学生要组织宣传队,每晚向社员们作广播宣传。我们几位都不好意思开口,唯有传法敢于登上房顶,手持话筒向社员们作广播讲话。
牟秀君,在班上年龄最小,“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蒄梢头二月初。”杏脸桃腮的黄毛小丫头,天真活泼满脸孩子的调皮相。
王文兰,王金兰,一样娴淑,一样善良,一样是稳重大姐的模样。
鲍学让,象贾宝玉一般秀气,从小学一年级起,就是班干部。到了三中,却未能弄个一官半职,由此可见七级二班人才济济。
常祖河,耿直,义气,粗犷,脾气倔犟,敢冲敢闯,勇于担当。
高同中,性格豪爽,说话高声,确似铜钟。
许兴亮,全班头号大个子,人称“许大个子”。
闫延怀,看上去病病秧秧,一手美术字却写得十分漂亮。墙报、板报之类的任务,多由他来担当。
陈同文,我的文友。个头矮,声音高,喜欢诗歌散文,我们两人曾凑钱合订过《人民文学》。
王三元,大个子,黑脸堂,眼神不好,其家庭生活困难,全班享受助学金属他最高。每次发放助学金,王传贵老师便不急不慢地念:“王三元,三元!”全班哄然大笑。一气之下,王三元改名王三欣。那副脾气,也确实敢“闯”。
高怀远,果然心高志远。冬天晒完被窝,他高兴地告诉我们,他能从那刚晒过的破被窝里,闻到一股子“太阳味”。
牟秀华,个头不高,喜欢大笑,一副“太平”锣鼓的味道。
牟明洲,两颗大铲牙,却喜欢吹笛子。想到他那“牟”姓和他那笛声,我就会想起一句诗:“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王建成,帅气,喜相,不用笑,脸上也会露出笑容。他和牟明洲、牟秀君、左延荣等人排演表演唱《送小伙去参军》,就主演那帅小伙。“春风吹开遍地花,小伙参军就要离开家,大家来送他……”那充满了青春活力和美好憧憬的歌声,至今忆起,依然激动。

在班上,与其他同学相比,我除去作文略好些外,其它方面都很一般。因为偏课,所以深受第二任语文老师刘曰庆的喜欢。他常常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给我吃“小灶”,额外辅导。还曾将我的作文拿去展览,供同学们参观阅读。那时,我喜欢毛主席诗词,有空就钻到桃林里诵读,37首背得滚瓜烂熟。刘老师也喜欢毛主席诗词,常常将臧克家、周振甫等人解释主席诗词的资料,借给我阅读。刘老师的关心和引导,使我增强了对文学的兴趣及爱好。每每念及此事,就会对刘老师心存感激。

操场

1991年5月,我回故乡时,车子从三中门前路过。家人见我隔着车窗向学校张望,就对我说:三中早没有了,改成阎坊中学了。我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三中怎么会没有了呢?她永远在我的心中,永远在我的梦中……

校园外观
(本文原载作者文集《八月的云霞》,2016年8月21订。本文图片来自百度博兴吧,经部分校友确认为原博兴三中校园)
作者:张传桂,博兴县刘官庄张氏第二十一世孙,1949年11月出生。1968年3月份入伍,1974年2月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长期从事新闻采编工作,曾任中国华艺广播公司总经理、总编辑。业余时间爱好文学创作,对新闻理论及中国传统文化有一定研究,著有《中国名乡大全》《走向彩虹》《八月的云霞》《登高望太平》《乡村风物》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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