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日子|傅月庵

之一

喝咖啡像阅读,生命自会找到出路。 

对咖啡不熟,乱喝!喝着喝着渐渐竟有了兴趣,这家那家都尝尝,然后“偏好”出来了。

古亭附近的小咖啡店,一家喝过一家,最近喜欢上这家。Jackwell。

一大早慢慢踅过去,要一杯“大热美”,慢慢走回办公室,慢慢喝慢慢看点书想点事情。这是一种幸福,年纪到了才知道,我想。

咖啡似乎也有喉韵,会回甘、生津。这家的。

之二

儿子爱吃咖喱猪排饭,常带他去吃。每次餐来,他总会指着猪排说:“要不要吃一块?”“喔,你吃就好。”多半答案如此,有时他一问再问,也会吃他一块。但其实,我不太喜欢“你分我吃一口,我分你吃一口”的分食习惯,也不是卫生问题,也不是小气,说不上来,大概有点怕麻烦:你吃你的,我吃我的,何必这样搛来搛去?

约莫小学二三年级,有次父亲带我到北门口郑州路吃面,那是我少有跟父亲出门的一次,他为我点了一碗排骨面,自己吃牛肉汤面。或因家里穷,此前,我所理解的排骨,一直都是人家用来熬汤的大骨,肉少骨头多。没想到这次吃到的竟是小盘装切片的厚肉,还都是瘦的。这是生平第一次吃到这样的排骨,简直狼吞虎咽下肚,连一眼也没看看父亲,遑论问他:“要不要吃一块?”

这么多年之后,回回儿子问我“要不要吃一块?”我总会想起父亲带我去吃排骨面的那个下午;琢磨了很久,得出两个结论:

一、若我问了,依我对父亲的理解,答案应该也是“喔,你吃就好”。

二、事实证明,父亲啊,我儿子还是比你儿子懂事一些。

之三

如今捕鲨被视为一种不道德行为,原因是捞捕者只要鱼翅,不要其他。割了鲨鱼鳍,便抛鱼入海,任其自灭。鲨鱼怀璧其罪,但其实鱼翅毫无营养,根本不是“玉”,而是“砖”。更别说割鳍之后,活生生任令鲨鱼痛苦挣扎死去,那不止残酷,简直没天良!

难以理解的是,为何不吃鲨鱼肉?难道鲨鱼肉有毒吗?《本草纲目集解》说它“大而长喙如锯者曰胡沙,性善而肉美。小而皮粗者曰白沙,肉强而有小毒”。也就是视状况而定,其实肉可以吃的,那为何不太吃呢?尤其连极毒的河豚都敢拼命一吃的东方人。

据说鲨鱼没有泌尿系统,也没粪便,尿液转化成尿素,由肌肉吸收,再经皮肤排放体外。鲨鱼死后几小时,尿素很容易转化为氨,鱼肉因此常含阿摩尼亚气味(魟鱼似乎也是)。阿摩尼亚含多含少,视不同种类而定,极多的便可能有毒了。老辈人因此认定鲨鱼不是好鱼,多吃有害。鲨鱼肉遂少问津者,市场里属于“贱鱼”,多半穷人家取其便宜才买回去煮食。此外便是业者用烟熏制,去其异味,制成“鲨鱼烟”出售。

少年家穷,吃过魟鱼也吃过鲨鱼,确实味道强烈。母亲料理魟鱼,多半红烧,加大量蒜、姜丝,好去其“腥味”,这鱼骨多肉少,连“煮什么都说好吃”的我也不太喜欢;鲨鱼我就爱了,烹饪时切小块,加蒜加豆酱,炒煮烂透,味道非常好,就算有点“异味”,竟也如大肠般可人。但母亲还是认定这两种鱼少吃为妙,家境稍好便也从餐桌消失了。

今时台北鲨鱼料理,鲨鱼烟常见,大一点传统市场多有,大稻埕甘州街柴寮仔鲨鱼烟、阿华鲨鱼烟都是名店;延三夜市林家鲨鱼烟、老摊鲨鱼烟也俱不弱,值得一试。至于传统鲨鱼肉煮法,即加豆酱、蒜炒煮者,极其罕见,所知仅只一家:双连捷运旁,我的爱店“香满园卤肉饭”!

之四

“台北下起雨了。日本人称'粉丝’(冬粉)便叫'春雨’(はるさめ)。有时看着窗外,想起漫天落下冬粉的画面,够有趣的了。没事,随拾闲聊两句,即寄。希望一切都好。祝福。”

年轻时爱写信,类此。无话找话,一张纸随手涂涂三两行也就寄了出去。常写、爱写,尤其短简。

关于写作,别人或都“作文”出来的,估计我多半写信琢磨而有所得。

如今往往一整年不曾用手、用笔写过一封“真正的信”。这门艺术当正迅速衰败没落之中。

难怪拍卖场里,即使经济不景气,信札总还有人接手。买某一个时代的记忆吧。或许。

今早与一名前辈聊天,发觉他那个时代,好编辑总是勤写信,写得一手好信,感动得了人才有好书可出。

雨天的事。闲话闲说。

本文刊2019年7月24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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