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鸟儿在乡下的语录
鸟说什么?没人晓得,只不过有些被人翻译了,比如布谷鸟声,常常被说成阿公阿婆,割麦插禾。而在我的老家这鸟叫被说成,算黄算割。
老家在陕西之南,掩在高山之中,冬天让大雪一渍,夏天让绿树一染,便隐士一般逍遥地躲起来了。那里没有扬名的风物,除了一个地方跟地质名词联系一起,奇怪的是这个名字叫做逍遥阶,这样解释的,是中国石炭系顶部的一个阶,位于达拉阶之上,下二叠统紫松阶之下……层型剖面位于陕西镇安西口区石门垭。
北阳山
我的老家不在西门垭,要从这里朝东走上十里路就到了。
天空瓦蓝,鸟飞过去,飞过来,东一声,西一声,村落安静。宏亮的鸡鸣,让村落忽然有了烟火气。
有很多鸟,大多数的叫声,有唧唧喳喳四个字就够了,比如麻雀,水雀,黄豆瓣儿,只有一小部分叫出了名堂。
布谷鸟说,算黄算割,声音急促,好像为麦事着急。有一回,我遇到一个白胡子老者,他跟我说,那鸟不是叫快黄快割。我很好奇问他是说什么,他说,它是说,吃斋念佛。我笑了,这个翻译挺不错。
我小时也翻译过布谷鸟声,我跟祖母说,那鸟是说,赶紧蒸馍!那时日子苦寒,我不只过借布谷叫声说说我的想法。
同一种鸟叫声很相似,但因为各地方言的不同,被翻译得七零八落,就像布谷鸟叫,其音近似扑咕,有的地方被译成了脱了破裤,有的地方译成了光棍命苦。
老家有一种鸟叫,我儿错剁。后来,我在千里之外,听到这种叫声,一打听,在那里也是叫,我儿错剁。
那是个民间传说,说是有一个后妈不喜欢继子,不是不喜欢,而是恨之入骨,因为继子聪慧,而亲子有点笨。有一天她想摸黑杀了继子,却不想亲子和继子睡觉临时换了位置,她把亲子给杀了,她变成一只鸟,不论白天黑夜,都叫着,我儿错剁。声音哀伤。
我小时听祖母多次讲这个故事,说完之后,祖母总要加一句,不敢害人,害人就是害己。
现在想来,那是祖母在朴素地教育我。当然不止这只鸟,喜鹊报喜,其声喳喳。有一首歌这样唱道,喜鹊那个喳喳落井台,远方书信乘风来。我祖母说,喜鹊不是叫喳喳,而是叫家,家。
这是个新鲜的说法,祖母指着高高的红椿树上的鸟巢说,你看它盖个屋多不大容易,这里弄个树枝,那里弄个干草,慢慢盖呀盖呀,最后盖成了,跟人成家一样嘛。
还有一种鸟,其声滴咕,祖母说,不是滴咕滴咕,是说,肚子饥了,寻点吃的。说是一个懒人变成的,那个故事跟寒号鸟说哆罗罗寒风冻死我的故事很相似,当然,归根结底是要勤快。
有一种鸟,不知大名,喜欢二重唱,常常在端午之前开始前,一只这样叫,声音非常干脆,接姐回,接姐回。有金石之声。另一只鸟接了过去说,回不回也?却是婉转得很。与之相配的,还有一种鸟字正腔圆地叫,接姑婆,接姑婆,回去过端阳。这一句说完,还有一个尾声,呃……
这是陕南端午习俗,要接出嫁的姑娘回娘家,有意思的是,这两种鸟这般一叫,好像立刻有了辈份。我问了许多人,却没有传说中的故事。
有一年从南方飞来了一种鸟,我们从来没有没听过它的叫声,其声冗长,叫得很欢实。没过几天,就有人翻译了,说这个鸟是骂一个人咧。我们一听,还真像。它说,狗样的刘镇禄,不吃菜糊涂。菜糊涂,就玉米粒儿跟野菜熬的粥。那时刘镇禄是个木讷的中年人。人们这样一说,刘镇禄就生气了,遇到这鸟叫,就用石头打。一打,鸟一飞,声音比刚才还大,还是:狗样刘镇禄,不吃菜糊涂!
秋天来时,这鸟就飞走了。春天又来,刘镇禄气了半辈子。去年我回老家还听见这鸟叫,问父亲,刘镇禄呢?父亲说,都过世了。
这鸟到底叫什么?不清楚,可我老家,他们还是以为它在骂刘镇禄呢,也许再过多年,人们还这样认为,这,有点像是纪念。
这年夏天,母亲淘了麦子晒着,母亲给了一个细竹竿让我赶鸟,架子上晒着新做的棉絮。我坐在院子里,像个稻草人默不作声,小鸟飞来时,我没有挥竹竿。喜鹊飞在棉絮上,用力地啄在温暖的棉絮上,我坐在那里,看着它啄,然后看着它衔着一团白棉花飞走,接着,它带来另一只鸟,同样用力啄,然后飞走。
高高的椿树上,它的巢很漂亮。它站在巢上说,家!我想象着那些棉被它们扑在巢里,过不了多久,会有一窝小喜鹊。
如果站在它们的巢上,可以看见我祖母的坟,青黄的麦浪拥着她。鸟这样叫,算黄算割。鸟这样叫,接姑婆回来过端阳。
祖母坟前的花
那是一个明亮的午后,我看着鸟,鸟看着我,互不相识,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