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迷藏

一、一块红布

日暮沉沉中，江畔别院里飘出阵阵菜肴的浓香，院中凉亭的石桌上摆着几盏清茶和一盘蜜饯，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款款走来，想着淘气的小女儿依然不见踪影，不禁柳眉微蹙。

“蕊蕊，吃饭了！”米杨张望着满目葱茏的庭院，依稀看到暮霭中院角的槐树下，闪烁着一个浅白色的小小身影。小女孩坐在缠着紫藤的秋千上，正望着远空中浮现的几枚晚星。

“妈妈，我们来玩捉迷藏吧。”女孩伸出粉嘟嘟的小手，轻轻地拽了拽她的裙角。

“蕊蕊乖，”她轻抚着蕊蕊的额头，“看到爸爸了吗？”

“爸爸说他在工作，让我们不要打扰他。”蕊蕊仿佛有些委屈地说道。

“那我们先吃，然后妈妈陪你捉迷藏，好不好？”米杨轻轻叹了口气，将蕊蕊从秋千上抱下来。暮色中，她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哀戚。

庭院的东南角，书房的木门被缓缓推开，走出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他走过院落时，看到女儿心蕊和妻子米杨在花木深处追逐玩耍着，妻子的双眼上覆盖着一块红布，而女儿在她身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他满含爱意地望着女儿的身影，然而当他看到妻子时，乔海的脸上出现一种十分复杂的神情，那种爱恨交织的目光在她身上落地生根，如同一道藤蔓，渐渐掩上了她姣好的面容。

深夜，乔海沉沉地睡着，他看到自己的整个身体变成了一截独木舟，漂浮在深红而黏稠的水泽中，在他的身旁匆匆划过银白的鳍。他全身打了一个冷颤，从梦中惊醒过来，抬眼看了桌上的闹钟，刚好夜里一点零七分。

乔海揉了揉眼睛，看到躺在身边的妻子，突然从心底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他拽着米杨的手，将她拖到了浴室里。

“乔海？心蕊还在睡觉呢，别吵醒孩子！”米杨挣扎着，然而看似清瘦的乔海却牢牢攫住她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

乔海的拳头重重地落在米杨的腹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米杨瞪着乔海，眼中仿佛要喷出火焰来。

此时，身后骤然传来女孩的尖叫声，他转过身，看到心蕊抱着最爱的布偶熊，双眼充满惊恐地瞪着自己和米杨。

布偶熊摔落在地上，如同回到了一个黑暗而温暖的腹腔。

二、明明的燕尾蝶

乔海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不堪忍受乔海的暴力，米杨留下了一封信，带着行李离开了江边别院。

在目睹浴室里的可怖场景后，心蕊的精神就变得有些迟滞，经常望着家里的角落发呆，也慢慢不再喜欢说话，对父亲不理不睬。作为一名心理医生，乔海很担忧女儿的状况，打算带她回到自己的乡下老家散散心，不仅是给心蕊换一个环境，也想让自己从往日的阴霾中走出来。

乔海的老家在慈恩市南郊山麓脚下的小镇里，乡间田园的景致恬静而宜人。心蕊望着车窗外郁郁青青的稻田，偶尔停泊在河湾的水鸟，和白墙青瓦的村舍，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刚刚到达老房子，心蕊就沿着长长的回旋木梯跑到了楼上，看也没看乔海一眼。

“心蕊，你先住楼上左手第二间，爸爸一会儿来帮你打扫。”说话间，乔海将后备箱中打包好的行李搬了进来。堆叠整齐的红色、蓝色和绿色箱子很快就填满了储藏间。

过了一两个小时，他将一楼的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感觉到有些疲累，就坐在厨房的椅子上休息。无意间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掌边缘有一块色彩斑斓的污迹。

或许是擦到了灰尘吧，他没有细想，就呼唤着心蕊，抓过一块毛巾擦干净手。

然而心蕊没有回答，他走到楼上推开房门，也没有发现女儿的踪影。乔海感到有些心慌，这间老房子依山而建，他很担心女儿遇到危险。“心蕊！心蕊！”乔海奔跑着呼喊着，渐渐声嘶力竭。

“爸爸。”心蕊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心蕊，爸爸到处找你呢，你去哪里了？”

“我在山洞里。”心蕊的眼睛忽然间闪过一抹诡异的神采，仿佛兴致很好，“我们在捉蝴蝶。”

“山上很危险，以后要爸爸陪你才可以去哦，”乔海看着女儿的眼睛。

“爸爸，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心蕊突然回忆般说道，“我和明明。”

他没想到女儿这么快就有了新的朋友，但他也觉得很欣慰，“那心蕊以后邀请明明来我们家里玩。”他揉了揉女儿的头发。

心蕊却没有说话，她推开了父亲的手，自己走回了卧室，轻轻地关上了门。

随着时间的推移，乔海觉得心蕊变得开朗了一些，每次看到她的笑容，乔海都感到自己做什么都值得。

由于慈恩风光清雅，游客们总是络绎不绝。这天下午，乔海和心蕊走进一家翠竹掩映的小餐馆。心蕊翻看着桌上的菜单，而乔海浅浅地啜了一口茶。突然，角落里的一名女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女子看起来很年轻，高挑的身材，栗色长发如瀑一般垂落在肩上，精致的五官充溢着异域风情的魅力。乔海的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抓了一下。心蕊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一切。

乔海牵着女儿的小手，沿着慈恩河岸散步，他仿佛若有所思。

“爸爸你看，我们遇到的那个漂亮阿姨！”心蕊指向河畔。乔海循声望去，只见女子向他们挥了挥手。

“你好，我叫颜歌。”女子向他大方地伸出手。

“你好，我叫乔海，这是我女儿，心蕊。”他牵着女儿的小手，却像一个小男孩那样害羞。

三、羔羊何必沉默

 

又是那个熟悉的梦境，那个噩梦般的宴会。乔海看着自己走进了灯火璀璨的大厅，翩翩起舞的人们如同纷飞的燕尾蝶，整间厅堂的绚烂霓虹却像飞蛾痴痴寻觅的火光。一个身着黛蓝色长裙的女人低着头匆匆打开门，隐入庭外走廊的阴影里。

乔海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米杨，沿着长长的红丝绒地毯，走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只能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深渊般的终点，面对他和米杨感情的终局。

缀满浮雕的房门虚掩着，他附耳其上静静谛听着，他听到米杨熟悉的嗓音，饱蕴着自己所不熟悉的娇憨和甜蜜。房间里还有另一个男人的话语声，那个声音低沉浑厚，充满天然的磁性和魅力。乔海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他伸出手想推开那扇门，指尖却如同触碰到禁忌的烈焰，感到烧灼的疼痛。

乔海醒来的时候，望了望床头的夜光闹钟，正是夜里一点零七分。他起身点燃一根香烟，站在窗前看着沉睡的山峦，默然无语地思索着。

清晨的阳光轻轻照在心蕊卧室的窗台上，窗子开着，偶尔有着清凉的山风吹入房间，而心蕊并没有躺在床上，她的怀中抱着自己最爱的布偶熊，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听起来像在倒数。

“……三，二，一！那我来找你了哦！”心蕊猛地睁开眼睛，她环顾着自己的房间，仿佛在寻找着隐藏的线索。

“心蕊，起来了吗？”乔海系着围裙敲了敲心蕊的房门，“我们吃早饭啦。”

“我在和明明玩捉迷藏，我正在找他呢。”心蕊有些失神地望着父亲，“明明好会藏，我找不到他了。”

“整天说明明，到底是谁啊？”乔海开始觉得，明明只是女儿孤单时候幻想出来的玩伴。“今天颜阿姨来我们家里玩，心蕊要乖哦。”

那晚在河畔偶遇颜歌，乔海和她相谈甚欢，竟然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就邀请她今天中午来家里吃饭。

用过早餐后，乔海回到房间，在心理咨询工作之余，他很喜欢写作，他会将自己头脑中那些奇怪的梦境记录下来，他觉得潜意识中隐藏着一些关于生活的真相，梦中浮现的过去和未来终究能够自圆其说。

戴着降噪耳机，乔海沉浸在自己的创作里，他看到了一只灰白色的鲸鱼，而他却在鲸鱼的口中，伴随着鲸鱼的缓缓游动，向大海的深处漫游。

四、衣橱里的面孔

颜歌按着乔海家里的门铃，过了许久，心蕊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的眼神异常空洞，“颜阿姨你来啦！”

“蕊蕊，这是给你们的。”颜歌微笑着递来一个包装精美的抹茶蛋糕。走进这间房子，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有一种惴惴不安的预感。

颜歌环顾着略显空旷的客厅，“心蕊，你爸爸呢？”

“应该在书房吧，”心蕊揉着衣角，盯着自己的鞋子，“颜阿姨你先坐，我帮你去喊爸爸。”

“好的，谢谢你。”颜歌接过她递来的红茶，看着她慢慢走上楼梯。

整个房间非常安静，如同野兽的巢穴。颜歌放下茶杯，在客厅里闲走了两步，她发现角落里有一扇小门，里面透出微弱的光。她推开了那扇门，发现里面是一间储藏室。各种颜色的收纳箱整齐地排列着，从半透明的箱体看过去，她发现了一件镶嵌着碎花的蓝色围裙，和一款银灰色的降噪耳机，箱子安安稳稳地压在深处，仿佛从未被打开过。

“心蕊，心蕊？”颜歌穿过寂静的客厅，走上木楼梯，二楼的房间都紧闭着房门，只有左手第二间的门虚掩着。

她走进房间，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看到心蕊抱着一个布偶熊，怔怔地坐在床脚，闭着眼睛在数着什么。

“心蕊你怎么了？”

“嘘——我在和明明玩捉迷藏。”

“明明是谁？”

“他不让我说。”

“那他在哪里？”颜歌充满疑惑地问道。

心蕊没有说话，她放下手中的布偶，直直地望着床对面的衣橱。那是一具体型庞大的木质衣橱，柜门紧闭着。

颜歌深吸一口气，她走到橱柜前，用力地推开门。橱柜里的景象刺进她的眼帘，她觉得心脏如同跳到了喉咙，发出了短促而惊恐的尖叫。

在空荡荡的橱柜里，乔海正蜷缩着身体，目光呆滞地盯着她，嘴角挂着似有还无的笑容。

“乔海？你在衣柜里做什么？”颜歌心有余悸地说，“吓我一跳，你真会恶作剧。”

乔海却置若罔闻地看着前方，仿佛不认识颜歌一样。“一，二，三，捉迷藏……”他的声音变得很奇怪，带着青春期男孩的那种独有的沙哑。

“心蕊，你爸爸怎么了？”颜歌看着床脚上的小女孩。

“他是明明，我们在玩捉迷藏，游戏早就开始了。”女孩手中的熊掉落在地上。

尾声

市立精神卫生中心的住院区，坐落在宁静的湖畔，周围绿树环绕，风景十分恬静宜人。绚烂的初秋阳光倾泻在树叶间，晕染开柔软的金黄色。湖畔的长椅上，坐着高高瘦瘦的乔海。一星期前，他在家中发作，幻想自己是陪伴女儿捉迷藏的男孩明明，如今已被确诊为人格分裂，正在接受治疗。

一只手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乔海回过头，竟然看到妻子米杨站在身后，双眼湿润地看着自己。她瘦了许多。

乔海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幕幕亲切而感伤的幻影。

半年前，乔海夫妇受邀参加一场心理学会的沙龙晚宴，乔海无意间撞见了妻子米杨的背叛，因而心怀忌恨，经常对妻子施暴。那个夜晚，女儿心蕊亲眼目睹父亲痛打母亲，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母亲米杨离家出走后，女孩心蕊陷入了自闭和抑郁的漩涡，她不喜欢和任何人讲话，直到明明的出现。明明是乔海为了女儿分裂出的人格，是女儿孤单时的玩伴，陪伴她玩最爱的捉迷藏。在山洞中和心蕊捉蝴蝶的明明，其实就是乔海，他手掌边缘出现的污迹，正是蝴蝶翅膀上的磷粉。离开慈恩后，心蕊也接受了专业的检查和治疗，如今精神状况愈发稳定。

在乔海的心中，依然存留着对家的渴望，他想要女儿幸福快乐地成长，想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为了心蕊，他可以成为任何人，他可以做任何事，哪怕在迷藏中丢失了自己。

“乔海，我会好好照顾心蕊的，我们等你康复回家。”米杨的手有些微微地颤抖。乔海久久地注视着妻子的脸庞，然后伸出手，轻轻地覆上了妻子的手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