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抱猫的女人‖文/吴矛盾

怀里抱猫的女人

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近十年。

随着年岁越大，也愈发的懒了。

整日地躺在苏睿怀里晒太阳睡懒觉，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别的活动了。我也没有什么朋友，可能是因为别人家的猫儿都不似我这般懒惰，它们估计不太有功夫搭理我。

我倒也落得清闲自在。

苏睿在这里生活的日子比我还要久上那么几年。

她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很久很久，靠着替别人翻译一些书籍为生。平日里也不见和谁有来往，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会有一个年纪比她略小几岁的女人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看她。

苏睿见谁都客客气气，温温柔柔地笑。

刚开始的时候整个大院里的男女老少都很喜欢她，夸她长得好，性格也好，还读过不少书，真是顶顶聪明呢。

只是日子久了，各种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就出来了。

大院里的人不是坏人，他们只是普通人，有着强烈的好奇和为了满足这种好奇而生的窥探的欲望的普通人。人大多都是如此，未必见得怀有多大的恶意，只是天生的对那些不同于自己不同于所谓普世价值的人和事物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视并希望借以别人的不如意来宽慰自己同样也不怎么如意的人生。

年长些的老爷爷老太太看到苏睿，都带着一种很惋惜的神情，私下里也常说，这么好一姑娘，可惜年轻时候做错了事情，不然也不会落得这样的孤零零的下场。和苏睿年纪相仿的人呢，抱着一种看笑话的态度，拿着他们自以为是的真相在彼此之间散播，然后乐上好久。

我也是偶尔有一日心血来潮和隔壁家的阿花出去逛了逛，才知道他们是怎么议论苏睿的。哦忘了说阿花是我还很年轻的时候喜欢过的一只母猫。

他们说，据说苏睿年轻的时候留过洋，有一个外国男朋友，结果后来被人家骗了，这才回国，急急忙忙要嫁给一个姓李的小伙子，结果那个小伙子在结婚的时候发现苏睿还和那个外国人不清不楚的纠缠着，一怒之下毁了婚回了家乡。而苏睿呢，很不要脸的找到了男方的家乡，并长久居住了下来一直到现在。

虽然我和苏睿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却对她的过去也并不是很了解。

西北的天气和南方差距很大。西北偏寒，不似南方那么温暖，风也大，吹起来的时候漫天黄沙，始终不会有南方的风温和。更难熬的是冬天，天气就和这里粗犷直爽的人一样，冷起来也是毫不含糊。每年冬天的时候，苏睿的手都被冻得红肿开裂，看着怪吓人的。

说来也奇怪，即使在这里生活了很久，苏睿也没有适应这里的气候。可就算这样，也没见她有丝毫想搬离这里的想法。

大概是因为那个偶尔来看望她的女人吧。这是我作为一只猫唯一能够想出来的还算合理的解释了。

之所以是还算合理，而不是非常合理，是因为苏睿和那个女人相处的方式很奇怪，不像是关系很亲近的人，却也不像是敌人。我绞尽脑汁地想了很久，只能把她们这种奇怪的相处方式归结于这是独属于她们的相处模式，说不定当事人乐得自在呢。

你们知道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奇妙的。有些人你虽然爱着，却只能偷偷放进心里不与外人道；而有些人你虽然恨着，却还与他虚与委蛇逢场作戏；还有一部分人呢，未必爱或恨，却因为你爱的或者恨的那些人有了不得不有的联系。

我猜苏睿和那个女人就是这样的关系。只是我不知道能够使她们产生联系的那个人于苏睿而言到底是恨着还是爱着的（这得等到很久以后我才会理解了）。

听大院里的那些人说，苏睿是1980年回国的，具体为了什么事情，她们也不太清楚，估计是因为那个外国男朋友不要她了吧。

我向来看不上这些老爱嚼舌根的女人们，于是听了一会觉得索然无味就回去了。

倒是她们讲的另外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们说苏睿刚来西北的那几年，常向人们打听一个李姓小伙子，问她什么特征，也不多说，就说他笑起来很好看，眼睛里有星星，爱穿灰色衣服，是回族人。众人笑，傻姑娘哟，哪有人眼睛里当真有星星哦，这里这么多姓李的笑的好看穿灰衣回族小伙子，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苏睿也不泄气，还是固执的寻找着，等待着。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三年，直到那个看望她的女人出现。

那个女人第一年来的时候，我也刚被苏睿带回家。我是年初和苏睿一起生活的，那年四月份，那个女人就找上门来了。只是他们说的话，我不太懂。

大概就是那个女人来劝苏睿回苏州去，他哥哥已经结婚了，生了个儿子，已经好几岁了。苏睿客客气气送走了来客，铁青着脸，整整三日没有讲话。

女人第二年来的时候，苏睿避而不见。女人将带来的东西放在了隔壁邻居那里，还有一封信说是要邻居转交。苏睿带着我去取信。也就是那时候我遇到了我年轻时候喜欢过的阿花，可惜它不喜欢我。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我已经不喜欢它了。

猫不似人那般长情。

原本我以为那个女人应该不会再来了，结果她第三年又来了。我想着她大概又是要劝苏睿回苏州去，结果这次我又想错了。她说她哥哥最近升了职，成了报社的主编。苏睿笑着，说没想到他回家乡后还是干了自己的老本行去了报社，想当年他离开家的时候就说去报社，还让我在家等他回来，结果却再也不回来了。

女人尴尬的笑，嘴里说着，你说的是，只是你知道的，你是汉族，就算你嫁到我家，各方面也很不方便。

苏睿还是客客气气，听女人讲，然后送客。

我还是不太懂他们说的事情，只是苏睿在女人走后，一个人呆坐了好久。

她恍然大悟，原来他当年不告而别的原因竟是因为这个。当感情牵扯到信仰，宗教，甚至是两个家庭之间的对抗时，就脆弱的不堪一击了。何况他们之间的阻碍只是来自他父母一方的不同意，他就畏缩至此。要是自己的父母也不同意呢，自己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没有勇气去对抗所有人。

只是这所有的都不得而知了，自己唯一的亲人也被自己给气死了，在1980年。

原来苏睿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被父亲送出了国，在法国读了很多年书，后来遇到了一个法国男朋友，两人常常为苏睿要不要回国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年轻的女孩啊，常常觉得爱情大过天。给家里的老父亲打电话告诉自己不回国的消息时，本来身体就不好的老人急火攻心，直接昏过去了，这一倒下，就再也没醒来过。

苏睿急急忙忙回了国处理老人的身后事，那个洋人没有陪苏睿一起回去。他说，苏，你这一走，应该不会回来了吧。苏睿称是。他说，苏，再见。

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可见好日子未必都会长久。

回国后苏睿去了家乡的一所大学，教法语。日子不咸不淡的过着，已经二十五岁的苏睿俨然成了别人眼里的老姑娘。上门给她说亲的人都快踏破了苏家门槛，苏睿都一一谢绝。

第一次见李先生呢，是在一次采访中。李先生是那天报社派来的记者，采访大学的校长，苏睿正好在去校长办公室的路上遇到了愣头愣脑的找不着校长办公室的他。

当时觉得这人真好笑，憨憨楞楞的。只是缘分这种东西，一旦来了任凭什么都挡不住。

后来在一起的时候，才知道初见那天才不是什么采访校长，不过是李先生编出来的一个故事。真实的事实更残酷些。李先生不过是见不得工厂里的工人们拿不到工钱，便带着他们一起罢工游行，被工厂里的人盯上了，找来一些地痞流氓过来寻仇，慌乱逃跑中误打误撞跑进了学校，那些人不太敢进来才就此作罢。只不过后来还是经常遭到报复，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也是经常的事。

1983年春天，苏睿生日的那天，李先生早晨出门的时候，叫苏睿在家等他回来一起去书店买书。结果苏睿等了好久，却等来一封分手信。

来自李先生。他说，苏睿，我们实在不合适，家里人已经给我安排了婚姻，我已经打算回家成婚了，我们俩，就算了吧。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们不合适呢？一起经历过了那么困难的事情都还活着，怎么说不可以就不可以呢？

苏睿是个十分固执的姑娘，不撞南墙不回头。她要去找李先生问个清楚。于是就来了李先生的家乡，一个西北的小城。

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他，却在八五年的时候有一个自称是李先生妹妹的女人找上了门，也是靠着她的描述，得知了李先生的现况，过得一直都挺好。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第七第八年，李先生的妹妹都来了，还带了所谓的李先生的孩子。苏睿说你不必这么刻意的，我来西北，并没有打算去破坏他的家庭，我只要知道他过得很好，还活在这世上，就够了。

纵使苏睿把话都这样说了，李家妹妹第九年的时候还是带着自家侄儿来了。孩子已经八岁了，生得很是机灵，倒不似他父亲那样呆头呆脑的，空长了一副好看的皮囊。可能李先生的太太，是个很聪明很机灵的人吧。

那个女人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是苏睿在这个小城生活的第十五年。

那一次，那个女人带了一个并不太好的消息。她说，李先生在出差的时候出了车祸，死了。她还带来了一件大红色的旗袍，说是当年李先生替苏睿做的，本来打算结婚的时候穿，却没有想到自己因为太懦弱弃了苏睿，这件旗袍也派不上用场了。

苏睿看了那件旗袍很久，却没有伸手去接。

她说:

你来我这里这许久了，到底是你哥哥要你来的呢，还是你自己要来的呢？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要如何才能指使你年年来看我？又如何能娶一个聪明的女子生出一个机灵的孩子呢？当年你哥哥要是没死的话，兴许我们就成了婚你做了我的小姑子呢。

女人诧异，觉得自己编织了多年的谎言天衣无缝，怎么就被苏睿看出来了呢？

苏睿说，头几年我是相信的，我相信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娶了妻生了子。直到你带了那个小孩子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小孩应该是你自己的吧。小孩子好几次张口要叫你妈妈，看了你一眼之后到口的妈妈却变成了姑姑。我再傻却不至于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

女人离开后，苏睿收拾了东西，对着我说，猫儿，我们该走了。

这个弥天却善意的谎言让苏睿无法去责怪李家妹妹，要怪也只能怪李先生有运无命，怪他们之间有缘无份。

作为一只猫，我似乎还是没太明白李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应该已经死了好久了吧。我猫儿年纪也大了，越来越贪恋活着的感觉。

我近日越来越贪睡，估计时日无多。

以后就真的剩苏睿一个人了，想到这些，我有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