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07杜甫五古《梦李白二首》读记

杜甫五古《梦李白二首》读记

（小河西）

这组诗作于乾元二年（759）秋，时杜甫流寓秦州。李杜于天宝五载（745）鲁郡分手后再没见面。至德二载（757），李白因入永王李璘幕受牵连，下狱浔阳。乾元元年（758）初流放夜郎。约乾元二年秋已遇赦放还。杜甫因信息隔绝，只闻流放，不知已赦，仍在为李白忧虑。

梦李白二首（杜甫）

其一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叶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死别：永别。《为焦仲卿妻作》（汉乐府）：“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垂老别》（杜甫）：“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

吞声：忍泪吞声；大悲无声。《拟古》（梁-萧统）：“忆人不忍语，衔恨独吞声。”《哀江头》（杜甫）：“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恻恻：悲痛。《临终》（晋-欧阳建）：“下顾所怜女，恻恻中心酸。”《道路忆山中》（南朝宋-谢灵运）：“凄凄明月吹，恻恻广陵散。”

瘴疠：瘴气；瘴病。《远戍江南寄京邑亲友》（隋-孙万寿）：“贾谊长沙国，屈平湘水滨。江南瘴疠地，从来多逐臣。”

枫林：《招魂》（宋玉）：“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东汉王逸注：“言湛湛江水，浸润枫木，使之茂盛。伤己不蒙君惠，而身放弃，曾不若树木得其所也。”《同友人舟行游台越作》（李白）：“楚臣伤江枫，谢客拾海月。”

罗网：捕鸟器具；喻法网。《野田黄雀行》（魏-曹植）：“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屋梁：《神女赋》（宋玉）：“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日出东南隅行》（梁-张率）：“朝日照屋梁，夕月悬洞房。”

颜色：《礼记-玉藻》：“凡祭，容貌颜色，如见所祭者。”《古离别》（梁-江淹）：“愿一见颜色，不异琼树枝。”

大意：生离已使人悲泣，永别更是大悲无声。江南乃瘴疠肆虐之地，流放江南的老友杳无讯息。很明白俺常思念你，你来到梦中和俺相见。只怕见到的不是此生之魂，路途遥远世事难以预测。魂来时飞出葱茏的枫林，魂去时关塞一片漆黑。你现在还在流放之中，怎么还能身有羽翼？将落的月光洒满了屋梁，仿佛照到你的容颜。江湖水深波浪宽，千万别为蛟龙所得。

诗意串述：其一写初梦李白。首4句言梦前思念。二人离别多年。只知你流放到“江南瘴疠地”，生别还是死别都“无消息”。接着8句写梦。老朋友知道俺“长相忆”，因而来到俺梦中。然而梦中有两个疑惑。一个是入梦的是“平生魂”吗？老朋友还活着吗？因为路远，对你的情况“不可测”。二是“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你怎么从“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的江南，飞越千山万水入俺梦中的？此暗用宋玉为屈原招魂的典。末4句写梦醒。睁开眼看到“落月满屋梁”，还觉得你就在月光下。仔细看你已不在，又替你担心。归途也是“水深波浪阔”，千万“无使蛟龙得”。

其二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莫身后事。

浮云、游子：《古诗》（魏晋）：“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送友人》（李白）：“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失坠：丧失；丢失。《后汉书-袁安传》：“孝明皇帝奉承先意，不敢失坠。”《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杜甫）：“一论朋友难，迟暮敢失坠。”

搔首：以手搔头；焦急或有所思貌。《静女》（诗经）：“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九日酬颜少府》（唐-高适）：“纵使登高只断肠，不如独坐空搔首。”

负志：负于志（失志，不得志）；怀志。《闲情赋并序》（东晋-陶潜）：“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咏史》（唐-卢照邻）：“公业负奇志，交结尽才雄。”《寄李十二白》（杜甫）：“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

冠盖：指冠服和车乘；借指仕宦。《西都赋》（汉-班固）：“冠盖如云，七相五公。”《咏史》（晋-左思）：“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

憔悴：《渔父》（屈原）：“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恢恢：宽阔广大貌。《说文》：“恢，大也。”《老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荀子-非十二子》：“恢恢然，广广然，昭昭然，荡荡然，是父兄之容也。”

累身：《淮南子-诠言训》：“轻天下者，身不累于物。”《论衡-累害》：“夫未进也，身被三累；已用也，身蒙三害。”《赋得嵇叔夜》（梁-庾肩吾）：“俗俭宁妨患，才多反累身。”

大意：天上浮云终日飘飞，远游的故人久去不归。三个夜晚俺屡屡梦见你，可知你对俺的深情厚意。分别时总是匆匆忙忙，一再说来一次多么不易。江湖上太多风险浪恶，担心舟船被掀翻失坠。出门时搔着白头，好像平生很不得志。高官显贵满京城，唯有你独自困顿憔悴。谁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迟暮之年却无辜蒙受牵累。即使有流芳千秋的美名，那也是寂寞的身后之事。

诗意串述：其二写频梦李白。首4句写因思念而频梦。浮云终日飘飞，游子久久不归。俺日思夜想，“三夜频梦君”。接着8句记梦。每次梦中告别时你总是匆匆忙忙；你还一再说“来不易”。你还说“江湖多风波”，老担心舟船沉没。出门时老看到你在“搔白首”，好像很不得志，看上去像“游于江潭，行吟泽畔”的屈原，“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末4句写梦醒。杜甫认为哪有什么“天网恢恢”，李白的事不就明显搞错了？人已暮年反受牵累。虽然李白有“千秋万岁名”，但那毕竟是“寂莫身后事”。现在还不是要流放在“江南瘴疠地”！

其一以“死别”发端，其二以“身后”作结，形成一个首尾完整的结构。两首之间，处处关联呼应。其一写初梦；其二写频梦。其一写对李白当前处境的关注；其二写对李白生平遭际的同情。其一忧愁之心专为李白而发；其二不平之气兼含诗人自身感慨。两首诗相关而不雷同。全为至诚至真之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