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宝玉和探春兄妹合写一首柳絮词,有何深意?
红楼无闲笔,笔笔有深意,因此,每一个看似无意的闲笔,都值得深研。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因湘云一首以柳絮为题的小令,诗社便“起社填词”,“以柳絮为题,限各色小调”。这一次,宝钗的《临江仙》因“翻得好气力”夺得魁首,读者也津津乐道于她的“送我上青云”,很少有人关注宝玉和探春姐妹合写的《南柯子》。
宝玉和探春,虽为兄妹,却并没有多深厚的兄妹情谊,而且两人的三观严重不合,探春一心为家族着想,宝玉一心为自己着想;探春是家族的奉献者,宝玉是家族的索取者。
写柳絮词,是80回文本中诗社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作者安排宝玉与探春兄妹合写一首词,有何深意?我们不妨从该词的写作背景入手,通过上下两阙词的内容,一探究竟。
暮春飘飞的柳絮,是姐妹们离散心境的写照。
第五十三回,作者通过贾珍贾蓉父子之口,说出“果真那府里穷了”,荣国府已经需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来堵窟窿。这一点, 最先感知到的是探春,所以她在暂代管理之职时,马上厉行改革,以图开源节流。然后是黛玉,她直接向宝玉提出了“如今若不俭省,必致后手不接”。
探春的改革,对于耗费巨大的贾府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黛玉的担忧,更是丝毫起不到作用。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探春和黛玉有着共同的心忧,而且这份心忧看在宝玉眼里,正是“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面对探春的心忧,宝玉说:“事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面对黛玉的心忧,宝玉的回应是“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这份心忧,成了黛玉和探春缠绕在心中挥之不去的愁绪,如今面对被东风吹得四处飘零的柳絮,她们便有感而发,把这种愁绪融进了词句里,由飘飞的柳絮,联想到了未来无可依托的命运。
而这种心境,宝玉是没有的。因此,同一首词,探春的上阙和宝玉的下阙,情感与意境完全不同。
探春的上阙,表达的是贾家女儿共同的心境——“也难绾系也难羁”。
探春拈的词牌是《南柯子》,这个词牌相当应景,南柯一梦,到了梦醒时分,众人都已醒,包括宝玉,其实也是清醒的。
贾府三春,是被忽视的群体,虽然贵为千金小姐,但得不到关爱和重视,只有当贾府需要用联姻来达到目的时,才会想到她们。正因为她们的处境相似,探春的这阙词,便把这种共同的心境表达了出来。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
也难绾系也难羁,
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纤纤缕”、“络络丝”,这是一株繁茂的柳树,正如外人眼里的贾府,“有蓊蔚洇润之气”,实际上早已成了空架子,“空挂”、“徒垂”,不过是摆设罢了。
“也难绾系也难羁”,因为题目是柳絮,所以此处的主语便是柳絮。这株繁茂柳树上的柳絮,既难“绾系”又难“羁”。
“绾系”是从树的角度系住柳絮,代表贾府对三春的庇护;“羁”是从柳絮的角度留恋柳树,代表三春对家族的情感。
“也难绾系也难羁”,贾府无力保护三春,三春也并不留恋这个毫无温暖可言的家。所以“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贾府只能任其离散,三春也只好各奔前程。
但是,前程在哪儿呢?探春的内心是悲切并迷茫的。她找不到答案,所以写不出下阙,只完成了半首《南柯子》。
宝玉的下阙,既是对探春的回应,也是他的心声——“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宝玉爱美,爱花,他眼里的柳絮,毫无美感,因此他写不出,“虽作了些,只是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及至看到探春写的上阙,才激发了他的灵感,迅速写出下阙。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
莺愁蝶倦晚芳时,
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宝玉之所以能迅速写出下阙,是因为他想对探春的问题给出答案。
探春认为贾府这棵柳树“也难绾系也难羁”,宝玉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深入:“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我飘落而去时,你们也不必惋惜,我想飞回来时,自会飞回来,也无需告知你们。
由此可看出宝玉对贾府,有着和探春完全不同的感情。探春说“也难绾系也难羁”,描述的是客观事实,在情感上,她还是对家族有牵挂和牵绊的,只是无能为力。按理来说,被贾府厚养的宝玉,应该比被贾府无视的探春,对贾府有着更深的感情,但是,在宝玉心里,如果真到了要离别的时候,没必要牵牵绊绊,每个人都是独立的,照顾好自己的心情就好,来来去去都由我,与你们无关。
此处,再次体现出了宝玉的无情,即脂砚斋所指出的“情极之毒”,多情到极致是无情。这种无情,在第二十一回已经出现过一次,“贤袭人娇嗔箴宝玉”,宝玉被袭人冷落,独自在房里生闷气,其心理活动是这样的:“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当贾府不能再供养他时,他便会无情离去。
正是因为横得下心,在“毫无牵挂”之余还能“怡然自悦”,所以宝玉最终能放下所有人出家。
“莺愁蝶倦晚芳时”,暮春时节,柳絮纷飞,代表春天的莺蝶们也倦极归巢了,宝玉的享乐生涯也走到了尽头。“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即使明年还会有春天,还会有莺歌蝶舞,人生也可能再次繁华,但那已是物是人非之时,哪怕还是这些人再相聚,也因为有过不同的经历,每个人都变了。
这便是宝玉的人生观:活在当下。正如他当初劝诫探春“只管安富尊荣才是”。何必去想前程在哪里?何必操心家族的未来?趁现在贾府还可以“安富尊荣”,能享受一天是一天,真到了不得不离别时,只管往前走,不要回头,各自走向每个人应有的归宿。这也正是宝玉“喜聚不喜散”的原因,虽说散了还可再聚,但再聚之时,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也说明,宝玉对当下的生活非常满意,不愿意有任何改变,因为极致享乐状态下的改变,一定是越改越差。
由此也可以看出,宝玉并非不知道家族在走下坡路,并非不知道贾府很快将“后手不接”。他是清醒的,他只是不愿意去想,用装睡来自我麻醉,怕影响当下的享乐心情。至于未来会怎样,想了也是白想,不如不想,到时候他能做到无情地一走了之,他不会有任何牵挂。
他自己是这样,他希望探春乃至贾府的每一个人也是这样,“树倒猢狲散”,“各自须寻各自门”。
在这里,宝玉已经表现出了他的佛性,“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而探春更多的是儒家思想,家国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时时记挂着家族和姐妹的未来。
因此,这一首预示着家族破败、亲人离散的柳絮词,宣告了宝玉和探春的必然结局:宝玉将“悬崖撒手”,无情地出家而去,而探春则将拼尽全力,代表国家和番远嫁,为家族争取生机。
一儒一佛,这对亲兄妹,人生观如此不同,有如背道而驰。可见贾府早已失去了向心力,无法形成向前奔驰的合力,“食尽鸟投林”,四分五裂是迟早的事。这就是作者安排宝玉和探春兄妹合写柳絮词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