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棺材(12)
田喜老了,可说话在村子里还是一顶一的。他躬着个腰圪溜进任老三家说,三儿,你这是财主的闺女开窑子,不图挣钱图痛快。那你到底是痛快上了没有?任老三嘿嘿干笑着说,痛快甚了,臊气都没闻见。田喜就摸着山羊胡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我们社会主义地大物博幅员辽阔,咋就日下你这么个顶不上用的骚胡,我也不指望你球头子上开花了,我看你这辈子享不上儿孙福了。你赶紧的趁走得动,给自己打上一口棺材,你是做这个营生的,就不用动队里的五保户公益金了,这么多年村里人对你不赖,你能给队里省点就省点。
任老三给自己做了一口棺材。人们看不出来棺材用了啥木材,人们看到的是一口金黄色的泥棺材。这口棺材气派,攒劲,看上去高大威武,像一匹昂首挺胸的骏马,更重要的是,有了一点韬光养悔的意味,让人对任老三刮目相看了。可让树林子所有的人咋舌的是,这口棺材长的和他们祖祖辈辈用的棺材有一点不一样——这口棺材上留了一个窗户一扇门,看上去像一个房子。人们纷纷到任老三家看这口棺材。
哎呀,这么好的棺材谁舍得死啊?
任老三嘻嘻地说,舍不得死好呗,那就活着。
哎呀,跟新房子一样,死了住进去和活着时一样。
任老三就哈哈大笑,说,一样,一样,就是烟囱上不冒烟了,人不屙屎了。
有一个人手往棺材盖子上摸,说,里边应该做上一条泥腿,好还你个囫囵身子。
另外一个人说,死了要腿没用,应该捏个可喜女人,好跟你没明没夜地睡觉。
任老三唬了脸说,去去去,像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有了棺材的任老三还能有什么后顾之忧呢?消停活着吧。
又是一个青黄不接的春天,任老三拽着一条腿去村西头,给韩大梅家躺柜盖子上合页。进了韩大梅家院子,就做起了营生。一个合页还没装完,田喜的儿子跑来了。他挤眉弄眼看着任老三,任老三不理他。他踢了一脚任老三的断腿说,赶紧回家吧,又来了一个,瘦得像一匹鬼,估计是踅摸上你那口不值钱的泥棺材了。
10
那个女人走进树林子村的时候,像走过来一只皮影。她晃晃悠悠的,走几步,坐下来挪几步,怀里还揣着一个包袱抱着一捆柴禾,柴禾估计是路上捡的。她穿过村子,像哪家住娘家回来的媳妇,径直走进任老三的家,还看了老范家半眼,也就是说向老范家瞟了一眼。
进了门就生火添柴,擀面做饭。等任老三下工回来,她已经吃饱了睡在了炕头,有了均匀的鼾声。任老三看到的,只是炕头上一个瘦小的身子,像一只包袱放着。
任老三吃饱了也挺在炕上。心想,我是个男人怕谁嘞。我只有一条腿,一爿炕,两只瓮,我怕个球嘞。天快亮的时候,突然听到有叽叽叽的叫声,就在炕上呢。那个女人爬起来,嘴里啾啾啾地叫着,把两只小毛鸡放进手心里,亲呢。
这女人还带了两只小鸡来。
女人溜下炕煮酸粥,她性子急,把炉堂里的火吹得噗噗的。搅酸粥的时候,咻咻地喘气。饭碗端在炕沿上时,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任老三喝了两碗酸粥,一碗是咸的,一碗是甜的。舔碗沿儿时想,家里没有糖呀。
那个女人依然坐在柴禾上,背对着他,喝酸粥。
任老三在炕上磨蹭了一会,心里打主意呢。他还是一条腿下了炕,家里只有半瓮米半瓮面了,看她这把小身体,一下是拿不走的。他用一只脚找鞋,找着一双崭新的灯芯绒松紧口鞋。他穿了一只鞋拄了拐走出门去,竟有几分忸怩。他张开嘴呵呵地想笑,看脚下的那只新鞋,不亏么。
今天他到公社里修农具,一天里,他竟惦记着那个女人,也许是惦记着那半瓮面半瓮米。晌午饭是几片蒸过了的红薯干,是反销粮,河套人对红薯有几分稀罕,任老三揣进口袋里几片,心想,女人都爱吃甜东西。太阳落了山,他急燎燎地回家,看到自己家的烟囱里冒出白色的炊烟,心里竟有一些欣喜。进了院子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坐在门槛上,低着头,绱鞋底子。他走到跟前,女人低着头还不站起来,他不知道如何进门。女人就坐着,他就站着,僵持。
女人突然抬起头来,看他。
这个女人好眼熟啊,任老三红了脸。
女人仰着脸盯着看他,眼里渗出了泪水。
他脱口而出:改花,你是改花!
女人的脸俯在臂弯里。
任老三甩掉拐杖,跌坐在改花跟前。
改花------
三哥------
改花------
三哥------
改花,你咋瘦成这样啊------
三哥,你的腿哪儿去了------
这个时节河套的男人们都到乌加河挖排干,村里只剩下女人娃娃。没有男人的村庄是谨慎的,天一黑,女人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唤自己的孩子回家,拴门,吹灯,一天的日子风一般地走了。
任老三的热炕上,一个枕头。一个枕头上,两个脑袋。像当年任老三的爹娘一样,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头对头嘴对嘴,说着没完没了的话。
改花嫁到狼山后,那个男人本来对她还好,也不嫌弃她肚子里的孩子。他咧着一嘴豌豆牙,逢人就说他要当爹了。可是他受到了苏木里的一个巫婆的挑唆,说改花肚子里怀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条毒蛇,他只要一接触孩子的母亲,就会有血光之灾。改花误吃了巫婆下的草药后,肚子疼了一天一夜,就掉下来一个已经成形了的孩子。这下改花和那个男人都疯了。男人跳进巫婆的毡包里,砍下了巫婆的半个脑袋。男人蹲了十年的监狱后回来了,让改花马上再给她怀个孩子。男人每天打他,像每天喝奶茶那样,喝完奶茶之后就用鞭子抽她。抽完她之后,腰里别上酒瓶,趴上马,嚎叫着去放羊。终于有一天他老得抽不动她了,跪在她眼前喘气。改花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心软了。打人骂人的人其实自己最生气了,打人骂人的人惊动的是自己的心,耗费的是自己的血。这个男人用尽了自己的心血,六十岁就拿不动鞭子了。改花拿过鞭子说,你省着点吧,我自己抽自己。改花抡起鞭子抽向自己的脸。男人一把抱住她,流着眼泪说,我心疼那个孩子呀,我现在不会生孩子了,我想那个孩子呀------男人腰里别了酒瓶子,趴上马,嚎叫着去放羊。天黑以后,羊回来了,马回来了,可马上那个男人身子僵硬了,他终于死了。改花埋了男人,本来可以走了,爱上哪上哪了,可是她不。她穿戴齐整到苏木去,她要和瘸子男人离婚。苏木的专干同志说,你男人死了,还离什么婚,你想嫁人就去嫁人。改花说,可是我没有死,嘎查里的人还会说我是他家的寡妇,我必须和他离婚。她几次三番地找苏木的专干,全苏木的人都知道她要和死人离婚这件事了。苏木的专干很无奈,就请示了旗民政局,又协调了旗妇联。旗里的有关同志了解到,改花因包办婚姻和暴力虐待受到了很深的心理创伤,主管旗长签字,特批她一张与死亡丈夫的离婚证书。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