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讨厌《邪不压正》

姜文作为导演共有六部作品。《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很爱;《鬼子来了》和《太阳照常升起》非常喜欢;《让子弹飞》,一般喜欢;《一步之遥》,不喜欢。到了《邪不压正》,我是讨厌。按姜文导演的创作时间,喜爱度呈严格的降序。

当然这全是我的主观看法,说是偏见也可以。下面具体说说我为什么讨厌《邪不压正》。

我看的那场《邪不压正》之后有个小小的现场讨论。在台上,某位著名学者犹豫了一会儿,给了《邪不压正》一个很有趣的评价。他说“也许姜文在找寻新的电影形式”。这句话让我仔细地想了半天。

首先,什么是电影形式? 作为一门综合艺术,电影给予导演(特别是作者型的导演)非常大的容量和空间去表达。表达不一定是叙事,也可以是说理,可以是抒情,更多的情况是把各种复杂的表达杂糅一体,以时间+空间的构建呈现出来——这个构建便是电影形式。用人话说,就是导演表达他所要表达时,运用电影语言的方式。

我同意这名学者的看法,姜文也许是在找寻新的电影形式。那么,《邪不压正》做到了吗?

《邪不压正》改编自张北海的小说《侠隐》。小说《侠隐》的叙事外壳是一个复仇故事,精神内核则是“侠”与“古都”的双重消逝。小说转译为电影,旧瓶新酒的情况为多,到了姜文这里,则瓶也新酒也新,《邪不压正》跟《侠隐》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唯一保留下来的是故事背景与几个人名。

故事的背景是北平。但在我看来,《邪不压正》中的北平并非北平。北平的屋顶没有那么齐齐整整一片青灰的屋瓦,能让彭于晏骑着自行车飞驰——真正的北平的屋顶,瓦是破破烂烂的,中间长着杂草。真正的北平也不会有崭新鲜亮的人力车,车夫身上的短卦长裤一尘不染。这不是苛责,我只是说,《邪不压正》中的北平不是写实的,甚至也不是写意的,它只是一个人工搭建的大舞台,供姜文的人物在其中表演。

一部电影的开场,甚至第一个镜头,便奠定整部电影的调性。《邪不压正》的第一场戏“弑师”,风格极似舞台剧,充满了姜文式的夸张和戏谑。等看到彭于晏出场,我已经没有了任何“写实”的期许。与《一步之遥》一样,我大概明白这将是一出荒诞剧。而到周韵出场,到改造小脚和自行车和大钟楼,再看下去……我发现这不是荒诞剧,而是一出杂耍戏。

荒诞剧与杂耍戏的区别在于,前者仍有逻辑自洽的剧情发展和人物设定——这里的逻辑并非现实世界中的逻辑,而是它自身的逻辑。譬如一出荒诞剧中兔子可以飞,那么它要么一直飞,要么说服观众它为什么忽飞忽跳。但杂耍戏不需要剧情,不需要人物,不需要内在逻辑,只要充满花活儿,热热闹闹就行。

《邪不压正》就是这么干的。剧情与人物其实分不开,塑造人物与讲故事基本上是一回事。这两者,《邪不压正》都没有。

作为主角的彭于晏除了展示肉体,没有承担其他功能。一出场,咬牙切齿要报仇,被人忽悠了两句不报了,又被人忽悠了两句,又要报。说是有武功又在美国受训多年会躲子弹,但一个马仔出来,拎个棒子一下就打晕,还两次。见人就叫爸爸,看到女人就晕菜。基本上没有独立思考能力,也无法推动叙事。大概导演也不需要他推动。戏外我看到的花絮是姜文敬畏地抚摸着彭于晏的腹肌。

姜文拍的女人总是美的。但《邪不压正》里的许晴的美像东北菜:一切肉上找。许晴脱内裤,大劈叉,撅屁股扭腰都干了,全加一起也比不上《太阳照常升起》里陈冲一身白大褂“我恨我恨我恨”。因为其全部要求不过是“要当大老婆”或者“爱上小男孩”,并为此蠢事干尽,最后跳楼也不管用。这跳楼不是“殉”而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周韵算“灵之美”,但美得不知所云。自周韵一出场,电影步调就是乱的。我的观感是镜头要久久注视她,各种注视,拍尽她的美,视线简直舍不得移开,但故事又要讲圆,于是不能不派她去笼络彭于晏,派去了又不甘心,只好使劲折腾彭于晏。周韵的美是导演一句句嚷出来,彭于晏一场场晕出来的,一种修辞上的美。

一口京片子的老外医生、反清复明的廖凡、貌似下着一盘大棋其实好像也没那么牛逼的姜文……其他这些人物,算不上人物,只是“角色”——没有来龙去脉和心理构建,只是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倒也符合杂耍戏的语法。

所以,如果说《邪不压正》在寻找的“电影形式”是杂耍戏,我认为姜文做到了。

实际上,构建似实非实的电影空间,对于姜文来说并不新鲜,《鬼子来了》稍现端倪,《太阳照常升起》有隐约的指向,《让子弹飞》和《一步之遥》则虚有背景,其实全部架空。这其中可以看到一个导演的野心。电影是造型和叙事艺术,相对而言,遵从现实主义的指引比创造魔幻世界更省力。何况实中有虚,虚中见实,让观众一时间离一时浸入,还要共情,谈何容易。但我不认为可以用“魔幻现实主义”来描述《邪不压正》的风格,原因如前所述,这部电影缺乏自洽的内在逻辑。更不必列出《邪不压正》中所引用的史实和人物原型以背书各种故作深沉的解读,一部成功的电影不应该对观众提出任何先验性的要求。举例,没读过《传奇》丝毫不会影响欣赏《聂隐娘》。

说到底,影片是个容器,装的是导演的表达。说《邪不压正》看不懂,我不能同意,这部电影应该是姜文最容易看懂的一部,它甚至没什么隐喻——或者说没什么成立的隐喻,刚好是《太阳照常升起》的反面,那部电影充满隐喻。复杂的不是影片本身,而是影片的表达——说复杂言重了,应该是杂乱。

如果我没记错,《邪不压正》中一个空镜头也没有。用文本来比喻,就是一篇小说里一个字的“闲笔”都没有。可见导演的表达欲之充沛。而,《邪不压正》的表达与其形式一样,也是杂耍式的:充满花活儿,全是金句,但缺乏组织与逻辑,为此,导演不惜化身入每个人物中,用每个人的嘴同时说话,从而彻底剥夺了人物塑造的可能。于是我看到各种歌颂与礼赞,看到各种讥讽,各种段子,各种笑料…… 可是看完整部影片,我不是想发一会儿呆,叹一口气,回味片刻,而是想立刻出去洗洗眼耳和头脑。导演以一种邪教教主的气场,强压式地单方输出了他的各种观点:对时代的,对过去的,对青春的,对他老婆的,甚至对电影本身的……粗暴而没有任何让人感受的余地,当然也就谈不上共情。这应该是我讨厌《邪不压正》的直接原因。

同时,这也让我能够理解喜欢这部电影的观众。说得多了,总有一两句能打中你的心坎,譬如对青春期和对肉体的歌颂,这一直是姜文割舍不下的母题之一。金句写上一万行,虽然不成篇,弄几个十万加转发出来还是不成问题。

我始终认为,文艺作品的创作者永远在力图用自己的语言构建一个自己的私有世界,这个世界就是他的表达。但如果这个世界仅仅关于他自己,其余一切都是道具,那么它不会太大,也不会走得太远。

归根结底,我之所以讨厌《邪不压正》,原因是导演的不尊重。不尊重原著没关系,不尊重剧情和人物没关系,不尊重观众没关系,甚至不尊重电影本身,将其搞成一出杂耍戏都没关系,我希望你起码尊重自己的表达。所谓尊重不是一味放大,唯我独尊。如果失去了对他人和世界的好奇心,那点儿自我又经得起多少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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