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文字源自沉重话题

黄炎培对儿子黄万里教育甚严,要点有三,第一条即“必须尊重农民”。他还多次教育下属,“我国自有历史以来,劳动的农民从来没有对不起他们的统治级阶”。
食者生民之天,活人之本,食物皆出自农民之手。几千年来,农业社会的中国,农民一直是国家的基础,既是食物生产者,又是赋税提供者,既是疆土守卫者,又是文化创造者。工业文明兴起,农业经济所占比重萎缩,以致取消农业税后,对整个国家的影响,可忽略不计。几千年构架的农业文明,以及附生其上的伦理道德、价值取向,正在为一种全新的文明所替代,此即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也。
工业化建立,起初积累,源自农业,后期仍不离其支持,工人自农民来,资金自农村来,原料自农田来,而产品却高价返销农村去,农业似以富翁入局,以穷汉出局。农民落后,农村落伍,农业落寞,“三农”渐不堪。加之人为分割城乡,一个国家,两重世界。之后,农村再未盖过像样的房子,再未居住过像样的文化人。近三十年来,城市发展步伐加速,强势渗透农村,由此改变了建立在自然经济与宗法制度上的原有格局。良田堆放工业废料,青年弃业外出打工,院落荒凉,学校撤销,阳春召我以烟景,乡村是谁人故园?天漏日残,满目荒凉,传统生活已在回忆里。
鲁顺民先生长期关注“三农”,源于对农村的知根知底,更有一份爱心善意在其间。《史记·信陵君列传》云:“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农村养育过鲁先生,其自不能忘。这种持续关注,在现时几被公众视野忽略的情形下,难能可贵。《天下农人》(花城出版社2015年9月版)汇集了其数十篇这方面的文字,或以切身感受,推论本原,或以叙述故事,广大其意。乘槎自甘,立心恒苦,寄怀弥远,见性愈真。
其重点在生斯长斯的晋西北一带,自土改至联产承包,自扶贫至矿难救助,选取点滴,管窥变故。由于其对乡村生活的熟悉,可随手拈来,为我所用,可随心所欲,举重若轻,在他先前合作出版的《礼失求诸野》中,已有所领略,其关于河曲黄河渡口“河利”的讲述,更有填补空白之功。
《1992,我们的蓝皮户口》一篇,先前读过,此次再阅,依旧心酸不已。国人一向被同族歧视,江湖与庙堂有壁垒,穷乡与富域有壁垒,而农村与城市的壁垒,标志即户口之别,此也农民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莲实有心应不死,脱掉“农”帽,去除偏见,成为万千农民的世纪大梦。1992年时,壁垒终于出现裂隙,光线由此照射进来。改变途径,是购买城镇户口,鲁先生对此进行了纪实叙述。但买到的仍与暗红色城市户口本不同,为蓝色本子,上面还盖着“买户”的长方形印鉴,内外仍有别,一个这样的户口,当时竟售价三千元。“大约有3000人等候在那里,静悄悄地等候在那里,队形整齐而紧密,谁都插不进去。这种情形让我感到非常震撼,一群人仿佛都走到了大漠深处,绝水断粮,谁也顾不得谁,谁要是对别人有所觊觎,那真敢刀兵相见。前面有一个同学,两个平时处得不错的朋友,打了个招呼,他们只是虚虚地应了一下,丝毫没有让插队的意思,只好排在队的末尾。谁知道,我刚排好,不到一分钟的时候,回头再看,后面又排出了十几米。”而眼前这三千排队者,以每人手里办理三人计,至少上万人。“刚开始,我还以为买户口是南方讲话的结果,心怀感激,这个口子终于敞开了,可是近年才知道,那是统一布置,那一次全国卖户口所得款项达900亿之巨。”
“蓝本”持有者当然就有资格找工作了,然“过了不到两年,县属各企业开始走下坡路——化肥厂破产,塑料厂停产,化工厂承包,电石厂因电价上调利润日薄,铁厂因无技改资金一直停留在1950年代的水平不久被黄河水淹……不到五年的时间,那些进入企业成为正式工人的人拿着蓝本的同时,又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叫做下岗工人”。“前几天回乡,碰到一个比我高一届的高中同学,他也是'蓝户口’,同时他还是最后一个倒闭企业的职工,企业倒闭之后,媳妇跟人跑了,这个人变得有点神神道道的,拉住我说起他的媳妇:她迷窍了嘛,她脑迷了嘛,我下岗工人不假,可再下岗也是个工人呀!”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好一声“再下岗也是个工人”,悲剧延续,左右凄惶。
读鲁先生的文章,一向沉重,虽说其语言常以小说体为套路,弦指素,欲告诉,然沉重的不是表述方式,是所要表述的内容。其本人一向随和,酒饭之间,常被推举引吭一曲,所唱皆晋北民歌,但仔细听来,其间的酸楚隐痛,时有流露,沉重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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