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114章)

第114对李豫来说,收复洛阳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因为,当他带着儿子李适随祖父李隆基逃离长安时,他的妻子沈珍珠却被留在了长安。长安沦陷后,李唐皇室大多惨死叛军刀下,而年轻貌美的王妃、宫女则被大批大批抓到了洛阳。逃亡路上,每当想到沈珍珠,思念和自责就如洪水猛兽一般狠狠撕咬着李豫的心。他下定决心,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找到她!

唐军收复长安后,沉浸在温柔乡中的安庆绪这才急了,派严庄率领十万兵马,前往陕郡支援李归仁、安守忠,共同抵抗唐军。然而,自从安禄山去世后,叛军内部早已人心涣散。严庄虽然带了十万兵马前去救急,真实的战斗力却不容乐观。

唐军抵达陕郡后,采用梯次配置、两面夹击的战术。郭子仪率朔方军攻击叛军正面,李嗣业率回纥军攻击叛军后方。尘土飞扬中,铺天盖地的弓箭齐齐射向叛军,叛军顿时乱了阵脚,一边喊着“回纥来了”,一边四处乱串。毫无悬念的,叛军大败,尸体漫山遍野,严庄仓皇逃回洛阳。

当严庄向安庆绪报告长安、陕郡已相继被唐军攻克的消息时,安庆绪这才傻了眼。他一直天真地以为,严庄无所不能,大燕国只要有严庄在,他就可以高枕无忧,当他的安乐王。安庆绪还没想好该如何应战,唐军就集结了几十万兵力,一举攻破洛阳。安庆绪知道败局已定,只好退守相州(今河南安阳)。

临行前,严庄建议安庆绪将哥舒翰、程千里等三十余名被俘唐将全部杀害。可怜哥舒翰一代名将,自潼关失守后忍辱偷生了一年多,不料到头来死得如此窝囊。不过,大唐朝廷没有忘记哥舒翰开疆拓土的功劳,追赠太尉,谥号“武愍”。

严庄以善后为由,让安庆绪带领三千步兵、三百骑兵先行离开洛阳。严庄表面上是把生的机会让给安庆绪,其实,他有他的小算盘。他清楚地明白,安禄山死后,安史叛军气数已尽,大燕王朝大势已去,跟着安庆绪逃亡相州是死路一条。不如调转枪头,投降大唐,说不定还能留下一条活路。

于是,严庄带着妻子薛氏主动去见李豫和郭子仪,表达了他想要投降大唐的意愿,并请求李豫赐他免死铁券。李豫和郭子仪知道严庄在大燕的地位和分量,如果严庄投降,叛军的抵抗意志就会大大减弱,于是答应了严庄的条件。

回纥太子叶护迫不及待要求李豫实现诺言。李豫无法,只好默许回纥军在洛阳劫掠三天。洛阳百姓敢怒不敢言,只盼着回纥军早日离开洛阳。最后,李豫再拿出一万匹罗锦送给回纥,让回纥提前停止劫掠。

回纥撤军后,李豫立即带人前往紫微宫。因为,严庄告诉他,自去年七月以来,沈珍珠就被软禁在紫微宫里。“珍珠,你受苦了!我来救你了!”经受了四百多个日日夜夜的煎熬,李豫终于要见到他心心念念的爱妻了。

经过一番周折,李豫终于在紫微宫的掖庭找到了失散一年多的沈珍珠。虽然李豫想象过无数次夫妻重逢时的情景,但当他亲眼看到原本明眸善睐、神采飞扬的爱妻,如今却形容枯槁、目光呆滞、蜷缩在黑暗潮湿的屋角时,只觉得心里刀割般钻心的痛,一把搂住沈珍珠痛哭道:“珍珠,是我啊!是你的李豫啊!你受苦了,我这就带你离开这里!”

自从安禄山死后,沈珍珠就被安庆绪强行占有。不过,安庆绪也是喜新厌旧之人,得不到沈珍珠时一味想占有她,得到之后也就不过如此,尤其看到沈珍珠终日以泪洗面,从无笑脸相迎,渐渐的便也烦了,索性将她关押在掖庭,终日见不到阳光。

安庆绪以为沈珍珠会向他讨饶,真心委身于他,但沈珍珠宁愿饿死,也不肯被安庆绪蹂躏。时间久了,安庆绪便也想不起她了,任她在这里自生自灭。沈珍珠曾千百次想要结束生命,但一想到丈夫和儿子,心头便存着一丝念想。她坚信,李家一定会收复天下,她要努力活着,等到这一天!

此时此刻,当她猝不及防被李豫拥入怀中时,她以为这又是一个她做了千百次的梦。她无数次梦见李豫来救她了,每一次,她都以为是真的,但每一次醒来,李豫就消失了!

“殿下,真的是你么?”听着从李豫胸口传来的有力的心跳声,她渐渐有了几分真实感,缓缓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李豫,怯生生地问道。“是的,是我!珍珠,这辈子,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你留在长安,珍珠……”李豫情难自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看着眼前满脸灰尘、变黑变瘦了的李豫,她这才确认,这一回终于不再是做梦。刹那间,她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喜极而泣道:“殿下,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殿下了!”

当李豫和沈珍珠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时,以陈希烈为首的曾在大燕朝廷担任伪官的三百多名大唐官员正在前往长安的路上,王维也在其中。秋风萧瑟,寒意渗人,王维低头看了看手上沉重的枷锁,抬头看向远方,心中一片空茫。

自从安禄山去世后,他就一心盼望唐军早日收复两京,早日结束这场浩劫。但他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唐军收复了两京,像他这样投降了叛军的臣子,还能再被大唐接受吗?虽然他是被迫投降,但古往今来,在任何一个统治者眼里,宁死不屈才是忠臣,被迫投降就是变节。一个变节臣子的下场,似乎已经注定了。

果然,当唐军收复洛阳后,李豫冷冷地看了一眼以陈希烈为首的跪在他面前悲泣请罪的臣子,脸上辨不出任何情绪,只是不动声色地下令,将他们押往长安,等候发落。此刻,他想起了韦斌的托付以及拜托他送呈皇上的信物,他深知玉佩对韦斌的意义,深知名誉对韦斌的意义。

既然答应了韦斌,那么,无论希望多么渺茫,他都要想尽一切办法,将玉佩交到皇上面前。“身逢乱世,世事难料。千秋功过,谁人评说?”囚车颠簸,尘土飞扬,王维闭上眼睛,在心中一声长叹。

当王维从长安押往洛阳时,李隆基和玉真公主也正在从益州赶回长安的路上。经过蜀中剑门关时,李隆基想到了去年初秋从长安逃难经过这里时的情景,感慨万千,当场写了一首题为《幸蜀西至剑门》的诗。

在李隆基笔下,剑门山高耸入云,险峻无比,山峰如翠色屏风,石壁如红色屏障,一派大好风光。不过,他的点睛之笔是最后一句“乘时方在德,嗟尔勒铭才”。经历了这么多事后,他不得不承认,治理国家应该顺应时势,施行仁德之政。

剑州刺史贾深看到李隆基这首题诗后,如获至宝,立即派人将此诗勒在剑门关的巨石上,作为大唐中兴盛事,让世人知晓。王维比玉真公主早一步回到了长安,还没来得及回道政坊家中看上一眼,便被投入了大理寺的监狱。

李亨将如何处置陈希烈等伪官一事,交到了中书侍郎李岘、兵部侍郎吕諲手中,并任命御史中丞崔器、宪部侍郎韩择木、大理寺卿严向为三司使,协助李岘、吕諲处理此事。

崔器对下苛刻,对上却善于揣摩圣意。他猜想李亨想要严惩伪官,再加上吕諲也赞成严惩伪官,就上奏称:“凡是投降贼寇的官员,一律处死。”

李亨确实想要严惩伪官,警戒天下,崔器的上奏正合他意。不过,中书侍郎李岘却站了出来,坚决反对崔器的主张。

李岘是唐太宗李世民的玄孙、吴王李恪的曾孙、信安郡王李祎的第三子,以门荫入仕,知人善任,政宽人和。

李岘也向李亨上了一份奏书:“人有首恶和从犯之分,事有轻重和恶劣之别。如果一律处死,恐怕有违陛下宽宏大量之深义,此其一;三百多人中,有的是陛下亲戚,有的是勋旧子孙,有的是有功之人,如果一律处死,恐怕有违陛下爱民如子之本意;古代贤明的君主用刑,只是杀掉首恶,胁从不问,何况河北残余的敌人尚未平定,官吏多被贼人拘限,若能宽大处理,正好稳定人心;若是一律处死,谁还敢改过自新、归顺大唐呢?”

听了李岘这番语重心长的话,李亨觉得不无道理,问李岘道:“依爱卿看来,如何处置更为妥当?”

李岘松了口气,定了定神,向李亨娓娓道来:“微臣以为,可按情节之轻重,分六等定罪:第一等,罪大恶极的,刑之于市;第二等,赐其自尽,可保全尸;第三等,重杖一百,可保性命;第四等,流放;第五等和第六等,贬谪,请陛下裁夺。”

李岘话音刚落,吕諲便上前一步道:“陛下,微臣倒是觉得,崔器所言不无道理。为人臣子者,必将'敬’、'忠’二字牢记心头。若是对投降叛贼之人宽大处理,那么,忠于大唐之人会作何想?还请陛下三思。”

李亨叹了口气,伸手扶额,想到还要谋划剿灭安庆绪的残余势力,不由有些心烦意乱,挥了挥手道:“兹事体大,你们再琢磨琢磨,改日再议。”

经过一番激烈争论,考虑到宽大处理有利于稳定人心,李亨最终采纳了李岘的建议。其中,兵败被俘的河南尹达奚珣等十八人被叛一等罪,在西市独柳树下行刑;陈希烈等七人被判二等罪,在大理寺赐饮毒酒。处理完一等、二等罪人后,剩下的两百多人,则面临着或被杖责、或被流放、或被贬谪的命运。

对于被关押在狱中的王维来说,他的性命虽然保住了,但他答应韦斌之事,似乎希望渺茫,他该怎么办?

在他最迷茫的时候,王缙和玉真公主正在想方设法救他。

安史之乱爆发后,王缙从兵部员外郎调任太原府少尹,辅佐太原府尹李光弼共同防守太原这一大唐龙兴之地。756年秋天,裴迪将王维的两首诗誊抄好后,第一时间寄给了远在太原的王缙,并告诉王缙,这两首诗是王维在洛阳狱中所写。王缙看到大哥的两首诗后,恨不得马上赶到洛阳去救大哥。但是,身为太原府少尹,他要保卫太原,暂时无法脱身。

他感动于大哥在诗中的拳拳报国之心,将“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在军中广泛流传,让将士们从诗中提振士气、奋勇杀敌。

当李亨也辗转听说这首诗,并得知这首诗出自太原府少尹王缙的大哥、如今正身陷敌营的王维之手时,不由对王维和王缙都有了几分好感。

紧接着爆发的757年正月的那场大战,让李亨对王缙的好感迅速升级。757年正月,史思明发兵十万进攻太原,企图在占领太原后,通过北道攻打李亨所在的灵武。因此,如果太原失守,灵武必定告急。

危急关头,李光弼和王缙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用手中仅有的一万多人,硬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取得了太原保卫战的完胜,李光弼和王缙功不可没。李亨大喜过望,擢升李光弼为司空兼兵部尚书,封爵魏国公,任命王缙为太原府少尹兼刑部侍郎。

不久,李亨看王缙长于文墨、谈吐不凡,再次提拔他为国子祭酒。虽然王缙一路平步青云,但他心里一直担心大哥。不知大哥身陷敌营,是安是危?直到李豫收复两京,王缙跟随李亨回到长安后,才在投降大燕的伪官名单中赫然看到了大哥的名字!

从这一刻起,他下定决心,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保全大哥的性命。

757年十二月,在李亨派去的内侍啖廷瑶的陪同下,李隆基回到了阔别一年半的长安。

当李隆基缓缓走下车驾时,李亨上前一步,向李隆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李隆基颤颤巍巍向前一步,扶李亨起身。父子重逢,心头各有百般滋味,无不红了眼眶,嘤嘤啜泣。对于李隆基来说,这过去的一年半,是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在这场噩梦中,他失去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失去了至死不渝的爱情,失去了他赖以安身立命的一切一切……

不对,这岂止是一场噩梦?噩梦再是可怕,到底只是一场梦而已。梦醒时分,什么都没有变。而他醒来后,却是彻彻底底失去了。皇位也好,爱妃也罢,通通一去不复返了。

回到长安后,李亨将李隆基安置在兴庆宫内,让陈玄礼、高力士等人继续伺候,另有一些旧时宫女、梨园弟子陪他解闷。李隆基不再过问任何政事,在兴庆宫了此余生。

在一个又一个百无聊赖日子里,他徘徊在兴庆宫的太液池畔、沉香亭边,思念长眠在马嵬坡下的佳人。最危急的时刻过去了,他已经安全了,而她却已经香消玉殒了。

当李隆基情不自禁地思念杨玉环时,玉真公主则忙着打听王维下落。这日,当清风一路小跑冲进玉真观,告诉她王维被关押在大理寺时,正在堂屋来回踱步的她,只觉得一年多来始终绷着的身子和悬着的心,终于可以复归原位。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只觉得笑中有泪,泪中有笑,偌大的堂屋里,久久回荡着她一个人的笑声、一个人的哭声……

谢天谢地,王维还活着,王维还活着!在这烽火连天的乱世,人命贱如蝼蚁,每个人都有千百种可能死去。活着,是多么多么不易!

在一个人的笑声和哭声中,她将脸深深埋在自己的手心,任喜悦的泪水透过指缝,一滴一滴落在青砖上。心里,是恍如隔世的喜悦。她要马上进宫,向李亨求情,救王维出狱。她要告诉李亨,即使王维投降叛贼有一万个错,但凭王维在长安沦陷之际用空城计救了她一命,就足以抵消他身上所有的错!

长安城的夜色犹如砚台里的陈墨,厚重得化不开。玉真公主在黑夜中辗转难眠,她明白,所有人的坚强,都是柔软生的茧。越是在孤立无援的时刻,她越要坚强。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玉真公主正准备让人备车进宫时,薛王李业的女儿、韦斌的妻子平恩公主忽然来访。“平恩拜见姑姑。”平恩公主裹着寒风冲了进来,快步走到玉真公主面前,叫了一声“姑姑”后,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好孩子,不哭了,没事了,快起来说话。”玉真公主双手扶起平恩公主,拉她到烧了火盆的便榻边坐下。平恩公主好不容易才平复心情,哽咽道:“姑姑,韦君一生正直,但却为了保全我和孩子,不得不投降逆贼,忍辱偷生。他一直想找机会投奔太上皇和皇上,无奈插翅难飞,最后忧愤成疾,不治而亡。韦君说,他死不足惜,却痛心因晚节不保而连累家人,且背上千古骂名。他担心亲人之词不足为信,特地将我送他的玉佩托付给了王大人,请王大人为他作个见证。可惜王大人如今被关押在长安的大牢里,无法觐见皇上。皇上一直敬重姑姑,我想恳请姑姑出面,在皇上面前为韦君说一句公道话,拜托姑姑了……”平恩公主说着又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当玉真公主听到“王大人”时,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好不容易听平恩公主说完,忙急急追问道:“你说的王大人,可是王摩诘?”“正是呢,不知姑姑如何得知?”平恩公主心头一跳,忙拭去眼泪,怔怔地看着玉真公主。玉真公主来不及回答平恩公主,就起身朝门外扬声道:“备车进宫。”然后,拍了拍平恩公主的手,眼中闪烁着惊喜的泪花:“好孩子,谢谢你告诉姑姑这些,姑姑这就进宫去见皇上。”

“多谢姑姑鼎力相救。”平恩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向玉真公主行了一个大礼,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玉真公主点了点头,披上清风递过来的银红斗篷,脚底不知不觉加快了步子,仿佛再也不愿浪费一分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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