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百花苑第三届“百花苑”杯参赛作品232 | 话梅:母亲的一次逃亡

母亲的一次逃亡

话梅

前言:本文中的母亲为1972年到1987年间“重庆特大人口贩卖案”中的受害者之一。被作者的父亲以六百块钱买回家中,与文中的“我”,即作者本人也并没有血缘关系。此篇文章以轻松恬适的笔风描写母亲的一次逃亡。

大概是从四岁开始有所记忆,所以常常听到有些人自诩曾经从一岁或者两岁时开始记事,我总是对此心怀揣测、深感质疑。我也问过跟我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他们大抵也是同我一样在这个年龄懵懂记事。我想着也许是跟农村长大的孩子整日混沌无知自生自灭的性情有关。

记忆里的母亲很少在我身边,那时祖母和父亲还没有分家。被烟火熏得黑黢黢的厨房,墙壁上完美看不出曾经被白漆刷过的痕迹。一大一中一小三只不同口径的铁锅,一个用来煮饭,一个用来炒菜,一个用来温水。听说先前祖父在世的时候家庭结构还算稳固,祖母顾念情分不敢过度嚣张飞扬跋扈。待祖父有病住在了姑姑家接受治疗以后,家里便三日不得安宁,常常看到祖母拄着拐杖抄着一口锅就往院子里撂扔。

山里的夏天太阳异常光鲜,能看见祖母脖子里的青筋暴跳,过度曝光的脸庞极其扭曲地在核桃树叶的间隙里晃荡。

“死蛮子!锅都刷不干净,要你这个女人干啥哩?!”

“碗碗刷不干净,饭饭也不会做!孩子也生不出来!”

“你这种刀头孙的死女人,走到哪里也没人要你!”

她围着石头垒砌的院子兜兜转转,另一只手叉着腰,气呼呼地把芭蕉扇也仍在地上,顺脚踢翻了几把木质坐凳。跑进篱笆里的鸡鸭争先恐后地掠夺指甲草的嫩叶。

脸上的汗珠被脖颈里横纹阻隔仍然冥顽不灵地淌进胸膛。很多从衰老的皮质层渗透出来的细微汗珠还未成型就转攸消失不见。她骂得分外起劲,在漫长悠然的下午,骂我噤若寒蝉的母亲,是我祖母悠然自得乐此不疲的极大消遣。青瓦屋顶上的脊兽头顶落满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雀鸟,她的骂声也从不削减。邻里乡亲懒得看热闹,有担着粪篓的好心人上来劝她:三婶儿呐!气大了伤身。劝阻中也流露出几分无可奈何的语气。

她转脸和颜悦色地朝向田地里劳作中的人:哎,广(人名)啊!你们都来评评理,这媳妇是要不得了,早晚得气死我!我今儿非得叫她丢人丢个够不中!她根本就不认为最丢人的是她。有时想想,人真的是“自己一身老白毛,不嫌人家老妖精”的狂妄自大、唯我至尊。

我那时候在做什么,或许在一边视若无睹地玩泥巴,或许在跟伙伴们漫山遍野撒欢儿似的疯跑,又或许在旁添油加醋从中作梗,把母亲的“罪行”再一五一十抖落出来使她罪加一等。

记忆里的母亲是活泼开朗的,四十多岁的她在夏天的时候永远只穿一件紫色印花的短袖T恤衫。皱巴巴的,十分难看。肥大宽松的布料遮盖不住她熟坠笨拙几欲变形的身体。我还记得自己偶尔会掀开她的衣衫,趴在她的怀里吸允她干瘪的乳房。自然那是根本不可能有乳汁流出的,当我问起她关于此事这种如此直言不讳的问题时,她闭口不答,好像答案超出了她能够解释的范畴。我问烦了也还是会变个方式的问,直到我问她我是如何从她产道里出来的时候,她的神色抖落了一下,一种紧张而痛苦的粘带黏住她的嘴唇。她微微泛白干燥缺水的嘴唇。她坐在女人堆里有说有笑,眼神浑浊而清醒。随声附和的声音和半开玩笑的机智幽默不绝于耳,她不做凌厉而出口出口伤人的毒舌,她的语言是有节制和令人舒服的节奏发声。她本身就是这样的人。那是她走过一段沉默寡言冰冷黑暗岁月后的智慧沉淀,她那双洞察事态知晓人间冷暖的眼睛和话语克制安守本分的沉稳帮助她在这个贫穷愚昧的山村从此安住了脚。

她带着我去洗澡,帮我三下两下地擦拭敷衍了事。对待那时候的我,她显得有些急促草率。与我之间总是保持着距离,似乎我是随时能够跳出来对她颐指气使的小主人,是我祖母和父亲养育出来的可以对她随意使唤的小公主,她对我始终怀有警惕和冷漠之心。我知道她不待见我,本也不想给我洗澡。自顾自地跳出水坑赤裸着身子跑出来,裹着浑身泥巴砂浆地滚落进田里睡着,直到祖母揪着母亲的耳朵赶过来找到我。母亲她原本也是有孩子和丈夫的人,被黑心的哥哥卖到了千里之外的偏僻村落来伺候新的丈夫和别人的孩子。这些故事我总是准确无误清晰明了地记得。当母亲的记忆总是游走在我的脑海里,每一次脑核反应触及到这片领域时,我的心就会跟着一起一遍一遍地针扎样的疼。

母亲来自重庆的一座边远乡村,准确来说,应该被称之为“什么什么公社几大队”。也许正是四川盆地孕育出的儿女自身携带一种沉默、隐忍以及勤劳的品行美德,并也造就了她逆来顺受,卑微懦弱的个性。遭受到祖母漫骂,父亲暴打的她从不还口,也不还手。但这并非代表她的内心没有抵抗,她曾经策划过一次出逃。

纵然有计划生育政策,生于八十年代末的我仍我们那里唯一一个独生女。自小没有兄弟姐妹嬉笑玩闹,我对自己的玩乐要求降低到了只好黏着着母亲的标准。祖母后来回忆说,她有一次要上山放牛,我死活不让,执意要她留下来陪我抓猪骨头。她的右手食指曾被收割猪草的镰刀砍断,节骨断裂痉挛弯曲成90度折角状。因此她的手指活动极为不便。而我不依不饶,试图拿出一副主子的架势来压倒她,她知道耽误了放牛时间的后果将不堪设想,只好在我的小威胁和皮肉之痛之中做出了坚定的选择。我眼见她撒手不顾我的情绪,顺手抄起一块石头朝她扔去。她拉着一头公牛不言不语地默默远去。这个倔强疏离的母亲,内心有她的生存法则,这个家里,她还能与之抗衡的对象似乎也只有幼小的我了。

她准备逃走的那一天,我也是这样死缠烂打地跟着她,她没有办法,只好带着我一起上路。从我家的南召界限再翻过两三座山就到达平顶山管辖的地盘。她一路牵着我,脸色乌云密布,我根本就不关心她的喜怒哀乐,我在乎的是孤孤单单的自己需要一个跟我势均力敌的玩陪而已。而我可选的对象似乎也只剩下她了。只要有人玩,做什么,去哪里都行。我从小就厌恶够了大人把我扔在田里,还不允许我打轱辘捉青蛙吃蚂蚁。

也许母亲离家出走的原因是先前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那天的太阳比任何时候都要大,在海拔超高的密林里穿梭跋涉,并不是件旅行般轻松自在的事。山路间常有蛇和蜥蜴出没,乌鸦和不知名的鸟类发出尖啸的呼叫,幸好没有大型动物蛰伏。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她,蹲在地上赖着不走,陡峭的山壁上没有山路,杂草丛生,路上有动物的尸体和石头堆砌的孤坟。我的疲劳胜过心里的恐惧。我央求她来背我,她当然不肯。她对我最凶的时候也不过是拿眼瞪着我说:你再这样我打你!她的手掌有气无力地扬了扬,垂头丧气地耷拉下来何止是没有底气简直就是表明了她要不战而败的颓沮。

“你打我吧!敢打我我告诉我奶奶!哼!”我干脆滚在地上哭。

“告诉你奶也没有用,你现在跟我远远的,啷个也找不到喽!”

我听她这话说的有道理,穷山辟水的地方,半天也没见个人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还是服软吧,说不定走一段她就改变心意了呢。我只得吭哧吭哧跟着她。只听见她自责似的在嘴里咕哝了一句:早晓得就不带这个娃娃!看到她因为我跟自己怄气,我自己心里得意,这正是我的乐趣所在。

约莫走了两三个小时,走到山洼里的一户人家,我又渴又饿,一屁股坐到人家院子里清凉干爽的石磨石上。她望着我,有一次丝动容之意。她身上的衣衫仅仅地贴到了胸膛,汗津津的,脸上脖颈上淌出一条灰色的小河渠。你在这儿等着!她竟然命令我。她径直走进这间开了一扇小门的家里。过了一会儿,她喜笑颜开地捧着两个馒头走了出来,拿出其中一个掰了一小块递给我。“来!快吃。”我没有犹豫,那在手里狼吞虎咽了下去。她蹲下来,弓着宽厚的背,慈眉善目里有母爱的细润光泽。我在心里提醒自己:可她毕竟不是个好妈妈,她不会玩抓猪骨头,不会打手套,也不会给我系五色线,诚如祖母所说,她什么都做不好!为什么我要有这么丑陋又不能干的妈妈,这都是她的错!错全在她!

忽然背后传来一个老奶奶的声音。原来这户人家是跟我祖父多少有点亲戚粘连,在一个通讯还不发达的年代,听说是来自异乡的远方亲戚简直比中了乐透还要高兴。“哎呀,蛮子带着孩子来了!赶紧上屋里坐着,怠慢了啊。年轻人,不懂事,亲戚们少了走动,小一辈的都不认识了。”说着便叫嚷着屋里头的人,原来是一个年轻媳妇,正抱着一个吃奶的娃娃。

“来来来,这是你二妗子家你大表哥的媳妇,这是闺女。哎吆!你看看长多好看。”

“妈!这孩儿长哩跟俺表嫂子可不像啊!

“说啥呢?!”老奶奶喝止住年轻媳妇的莽撞。

母亲赶快上前紧握住老人的手,笑呵呵的,只知道亲热,却一句话也不说。眼神复杂而感动。她松开手后头也低了下来,她看着脚尖在地上轻轻挪动。母亲改嫁前见到继父的那一天,她也是同样的表现。她内心的挣扎和掺和的感情很难表达,她用这个动作试图给自己腾出思量的余地。幼时的我,根本就不能体察几经变故的母亲每一个动作代表的内容。

日落黄昏,山村里的夜晚很快降临。那晚我们在这户人家住下,晚上能听见比白天听到的声音更加猛烈急促。布谷鸟的清脆单一震动、青蛙的狂躁起起伏伏,兽类般的嘶鸣嚎叫打斗。我挨着她的身体,发现平时一沾枕头就熟睡的她竟然还在黑暗的被窝里翻来覆去滚动。

“妈!我想家了。”我说。

“别说话,睡吧!”

“妈,咱明个清早吃完饭就回!”

她不作声,我也无趣地翻个身,带动半天的疲乏困倦而眠。

第二天一早被窗外的谈话声惊醒,隐隐约约听到母亲和他们在聊一些事情。老奶奶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大约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还有个闺女将来也是你的靠山”“她大表哥也很心疼你,听说以为你也没少跟三姐吵嘴”云云。我穿好衣服推门出来,之间母亲那双不好看的手抱着膝盖,依旧耷拉着眼睛一副学生听老师训导的服帖状。

“妈!咱回家!”我欢快雀跃的声音引起她的主意。

“小孩儿家,大人说话呢,再说饭还没吃会杀会?!”

“是的,表姨。我总是要赶回去嘛!早走也一样。”

母亲拉着我,果决般地起身便走。昨天抱着娃娃的年轻媳妇追赶上来把一个袋子塞给母亲,里面装着一罐咸菜和几张烙饼,还有一些瞧亲戚时常备的煎饼果子。“我妈说,你回去了就说来瞧亲戚了,别让俺三妗子多心!”母亲的嘴唇动了动,脚步缓和了一些,拉着我,一早踏上回家的山路。

午饭时间回到家里,这个原本气氛就紧张的家里此刻火药味十足。父亲黑着脸,一语不发眼神里透露出一夜未眠的疲倦。祖母看见我就一把抢过来抱在了怀里。哎呦!我这个命根子哦!死蛮子,你死就死吧,把我孙女儿也带走!早晚托成龟孙,叫你不得好死!家里同时还有一些身强力壮的庄稼人,个个抱着膀子饶有兴趣地等待着母亲这只逮捕的猎物进入狩猎场。她低眉顺眼地走到祖母身边,把肩上扛着的一袋东西递给祖母。妈,这是我表姨给你......  话至一半,只听见一阵拳打脚踢,星星点点砸落身上,母亲滚倒在地上,灰头土脸的她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眼神看向我的方向,似乎在祈求一丝微乎其微的帮助。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祖母大声捂着我眼睛大声喝止住:奸夫淫妇,不中用的东西,搁孩子跟前动手,你就不是个男人!这为我着想的斥责无意幸免了母亲将要面临的痛苦灾难。我看到过她曾被马蜂蜇到浑身肿胀扔在床上无人看管,无知无觉的我还不忘深深刺痛她的心底。死蛮子,死了算!但这一次,我的哭声哭出来的不是我的惊惧,而是我尚有有良知的生物本能。毕竟眼前这个递给我一块馒头看着我吃完后露出心满意足微笑的女人,曾陪我翻山越岭走过一段从未体验过的艰辛旅程。只有我跟她相处的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她没有离开我,不再被放牛割草的任务牵绊,只是专注单一的陪我玩。母亲是我生命中除了我自己以外的第一个玩伴。这一次,我接受到她眼神里传递出来的讯号。这是我与她的第一次连接,我并没有那么幸运地能够成为从她产道里出生与她之间靠脐带呼吸,血脉传递的孩子。

可是这是我真正的母亲,她不会玩抓猪骨头,不会打手套,也不会给我系五色线,她什么都做不好。但我们是一对宿命组合,天意拼建的母女。我们有固若金汤的爱的焊接。她是缝合我心角缺失的碎片,我是弥补她抛夫弃子的恩赐。我们有很多幸福难忘的以后,是那种一想起来就心酸流泪或者安全舒适的那种。

作者简介

话梅,原名宋学华,慢镜回放概念品牌(书店)创始人。毕业于河南广播电视大学汉语言文学本科。祖籍河南,南阳南召。

作品简述:

代表作短篇小说集《韶华易逝红颜老》。

出版作品散文自传体随笔《等不到的冬天》。

网络发表青春校园类《因为爱情》,成长疼痛类《流年安之若素》,都市情感类《第八个情人》等三部网络长篇小说。

个人经历:

2015年开启《生命终究一场幻觉,我们要时刻警醒》和《在缺失中塑造完》的女性主义演讲。

长篇小说《幕燕鼎鱼》掌阅全版权签约。

曾兼任香港嘉禾电影公司分公司编剧审核。独立完成戏剧电影《悲欢戏缘》、都市情感题材电影《彼岸花》、现实题材电影《渭水风云》、儿童神话喜剧电影剧本《北斗七星》等,微电影主题广告《北纬三十度》、《慢镜回放、时日定格》院线类型电影《网络游戏》等剧本创作。

获奖内容:
2017年以自己踏足南美洲的旅行体验为素材开始旅行小说《南方以南》的创作,其中中篇《诀别书》斩获国内大学生创意写作大赛第四名。
同年于厄瓜多尔Católica大学游学。
2018年《幕燕鼎鱼》获掌阅全国第二届写作入围大奖。
真实故事创作《我有一个家》入围全国真实故事计划大奖。

参赛或杂志征文必加微信:shuai_pengju

第三届“百花苑杯”全国文学大奖赛征文启事

为发现文学新人,扶持文坛新秀,《文学百花苑》杂志社、河南省青少年作家协会、华夏文学网联合河南科技报、焦作市作家协会、修武县委宣传部共同举行第三届“百花苑杯”全国文学大奖赛征文活动,此次大赛由微信平台《文学百花园》独家首发;参赛内容要积极向上,主题不限,题目自拟,即日起正式启动。

主办:《文学百花苑》杂志社

      河南省青少年作家协会

      华夏文学网

协办:河南科技报·科教周刊

      焦作市作家协会

      修武县委宣传部

1.作品要求:每篇作品字数2000字内,每首诗在40行内,作品要求原创,且未在其他微信公众号发表过,可多篇文章参赛(只取最高奖)。

2.来稿需注明【参赛】字样 +作者简介+作者生活照,否则,视为普通投稿。

3.参赛唯一邮箱:1403384853@qq.com

4.本次大赛以点数取胜,打赏资金不返还(1元折合2个点击量)一个有效评论折合3、个点击量(有效评论一个ID只选一次)。

5.本大赛设大奖一名,奖金:2000元(现金);二等奖二名,每人奖金1000元;三等奖三名,每人奖金500元;优秀奖二十名,奖金50元。

6.收稿时间:即日起到2019年3月10日止,获奖信息在最后一贴推出后的第10日公布 。

7.一、二、三等奖作品入选《文学百花苑》杂志,500点(折合)以上优秀作品皆有入选《文学百花苑》杂志资格,具体视个人意愿而定。

8.2019年4月上旬在河南焦作云台山风景名胜区举行颁奖典礼,届时将邀请文学界名流参与颁奖活动与互动。

2018年9月10日

《文学百花苑》编辑部公告

本刊从第十期起,与河南科技报联合办刊,杂志名称不变,刊号为:CN41-0019,具备全国发行和刊登广告的资质。刊出的作品可作为申请各级作协的依据,是在职公职人员评职晋级的重要依据。

联系电话:13343811328     15926594970

《文学百花苑》纸刊杂志征稿正在进行时

投稿注意事项

1、来稿需注明【征文】字样 +作者简介+作者生活照,否则,视为普通投稿。

2、小说、散文、故事、随笔等作品2000字以下为宜,诗歌不超过30行。

关于赞赏返还新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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