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选刊】我们都是被时间驱使的容器
我们都是被时间驱使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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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人间的哪里
阿毛
子宫一定是一个可爱的迷宫
所以，我们一出生
就爱上捉迷藏，就在寻找隐身术
可又怕不被找到
所以动一下厚窗帘，发一点小嘘声
被找得太久了
就干脆蹦出来
吓人一跳——
“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这里是哪里？
冬天的婚姻生活
阿毛
下雪了
她在阳台上
看见梦中的自己
不停地织毛衣
他拉着线头
不停地旋转
多奇怪
爱侣如春蚕
而猫，猫过来
逗线团
她看着雪
抱紧自己
阻止羊毛披肩
滑落成锦绣地毯
海边生活
阿毛
他不用海水刷牙洗脸
不借大海的气势和波浪的行距
辩论和做文章
但聚会、恋爱时
一定用海上日月、帆船的背景
他爱风浪中的海
与携着大海气息的人和事
所以，他常做一件事:
向大海扔一颗石子
然后离开
替梵·高写一首给荷兰的诗
阿毛
海水贡献的，这个国度惊人的修辞学：
它的湿气，洼地，风车；
它的木屐制造厂，钻石加工厂；
它的奶酪，鲜花市场；
和有营业执照的性，毒品，自由；
……这么富有和盛名，
却独欠了一个画家生前的公平。
我从阿尔回来，
没找到左耳，却听到麦地里的一声枪响。
荷兰不过是在我这里应验了世界普遍的规律：
让庸才长寿，让天才早死。
这不同的爱，让植物付出的直接代价是：
纸上的向日葵比地上的郁金香贵得吓人。
顺便说一句，我的星空不是神经质的，
它依然是荷兰血统的。
花园的下午
阿毛
花园这边我在看书
花园那边一个女孩在唱戏
她的唱腔和身段
牢牢吸住了我的目光
我突然听到自己
胸腔里的啜泣声
像疯狂跳过沙滩的
海浪
不是她，是光影和微风
从不同的方向抚慰我
带出我身体里一群美丽的
姐妹和儿女
国家地理
阿毛
由北而南，一路看尽
北极村冰花、北京月季
乌鲁木齐和拉萨的玫瑰
上海玉兰
武汉梅花、广州木棉
福州迎春花
台北杜鹃花
香港紫荆花澳门荷花
粉紫地丁开遍南沙
五湖四海的浪花溅湿我的头发
现在，我在一个界碑处
看到我衣服上的印花牡丹
忽然悲伤
个人史
阿毛
他（她），只是哭，而没有泣
只是悲，而没有痛
只是躺着，而没有睡着
或者相反
我，从没学会欣赏
精神病院的怡人风景：
壮丽山河不值一提
波澜文字也不值得记取
你，如被吹拂
定是我体内群山漏出的风
在北国
杜涯
在北国，风从高大的杨树上吹过
枝头上悄悄长出的嫩芽像数不清的风铃
像春天的思念的眼睛
树林中，泥土散发出潮湿的芬芳
而紫色的小花已遍开在路旁，像往事一样
在北国，阳光照着道路像漫长的寂寞
你可以在上午走进寂静的村庄
风也从每一座庭院的上空吹过
你会看到榆树、槐树、孩子和老人
游乡人的声音穿过街面像忧郁的歌
你也会遇到一片墓园或一片打麦场
在夏天到来之前这里会一直寂静、空旷
而田野上已滚起了绿色的麦浪
那上面的阳光使你不敢睁眼
放蜂人载着蜂箱沿麦浪远去
他身后是渐行渐远的春天
在北国，风从盛开的杏树上吹过
花瓣飘落像雨点，像春天无声的诉说
府河
魏天无
在府河，我们没有看到
东方白鹳，小天鹅，或其他
任何陌生的遥远的客人
走错路的不可能是它们
一条铁驳船，躺在貌似湿地的河边
仿佛有什么力量把它从河底抬起
越来越多的锈迹，显示了它对阳光
越来越经久的好奇
我们甚至怀疑它根本就没有
漂浮过，像那些杳无踪迹的候鸟
一直隐藏在水里：什么样的桨声
才能把它们惊起？
确实有一道堤；确实有缓缓下沉的
斜坡，开满瑟缩的花朵；确实有
裸露的河床；有清晰可辨的
车辙，被破碎的白色蚌壳一路尾随
确实有鸟声在回旋；确实有人
手搭凉棚，向不知所措的我们
眺望，仿佛我们刚刚落地
收敛了羽翼
古人
沈浩波
如果命中注定
再也回不去
我只能在这个时代
做一个古人
徘徊在大街上
那么陌生
铁皮做的车子开得缓慢
在落日下有金属的光芒
一辆接着一辆
空隙消失又出现了新的
有很多建筑竖立在地上
人们在夹缝里穿行
我站在街上
和所有的古人一样
我所生活的年代
被他们叫做未来
再过一段时间
记忆就会慢慢消亡
时间中的故乡不再存在
我已经是个古人
岁末记
雪铓
一年用完，与冰雪和空作斗
皮肉耗尽，仍学不会全身而退
无边寒凉一寸寸席卷，镇压浮躁之心
更多时候，不愿醒来，不愿中断僧侣之梦
漫天的白是我看世界的表情
看得久了，白上染几个灰点
也没什么惊奇
我们都是被时间驱使的容器
容得下寂寂盛开
也装得下无缘无故凋零
空城记
涂拥
门店关闭，车马远行，最后一只瘸腿的蚂蚁
也挪向了城门
留我在空荡城中，读书，冥想，守岁
通过微信，看各路大军
攻陷景区，在迈不出步的高速路上
晒太阳，遛着宠物狗撒野
而此时城内，大雪纷纷
诸葛先生鹅毛扇抡起，谈笑间
我搬来炉火，煨煮诗酒
想像琵琶声急，守城有责
这纸糊的江山呀，我必须
垒得严实，草木茂盛
再画一些花鸟，等待归来的市民
误认为川南已春
我是我的影子
龙少
如果我有密集恐惧症，那么
这片桃花林将是一个温柔的陷阱
花朵在头顶，构成闪光的网
它们开的肆意而深情
它们不需要谁的原谅
春天里，花朵都是无罪的
溪水已深，风还在敲几棵芦苇的骨头
当太阳穿过花瓣，鸟群飞下枝头
我愿意藏起我的影子
也藏起我的天空
想起一段旧木
郭金牛
我不在工地上，就在工棚里。
下雨。
稍息。
一名木工，男，30岁。正抚摸一段旧木，不象柳永
落寞时
就抚摸
红楼或青楼的阑干
第三层楼的妞最漂亮。许多年前
我最想娶她。
曾执手。曾泪眼。曾一副欲语未语的样子。
《雨霖铃》中。
我追她到宋代
打电话给柳七
七哥，七哥，
每逢梅雨至，
木工的手，便摸到宋词的某个部位，旧情
很难制止。
青梅。竹马。这样的一段旧木，身怀暗香
无论花多少年
她，从不生枝，散叶，
开花。
给薇依
毛子
夜读薇依，时窗外电闪雷鸣
我心绪平静
想想她出生1909年，应是我的祖母
想想19岁的巴黎漂亮女生，应是我的恋人
想想34岁死于饥饿，应是我的姐妹
想想她一生都在贫贱中爱，应是我的母亲
那一夜，骤雨不停
一道霹雳击穿了附近的变电器
我在黑暗里哆嗦着，而火柴
在哪里？
整个世界漆黑。我低如屋檐
风暴之中，滚雷响过，仿佛如她所言：
——“伟大只能是孤独的、无生息的、
无回音的……”
我活在你的囚禁中
熊魁
我被你紧紧地夹住，挣不脱，死不了
像老鼠夹夹住路过的老鼠
血液从伤口渗出
凝结，变黑。我深陷
命运的沼泽地，清醒地奔向死路
绝望，本能地望天，两手乱抓
也抓不来一根救命水草
腿被你夹住。我死有葬身之地了！
死于你的纠缠和吞噬
对我来说，你是无边的黑洞
我将尸骨无存，无处觅踪
我终归于无。像铁钉钉进
树的伤心处，最后
被树的成长反向包裹
我是有罪的，一出生，就被你判了死刑
只因你恩赐，缓期若干年执行
桃花
金铃子
可是，夜很黑。现在我叫什么名字？
随夜的到来，我丧失了我的姓氏
牧草。树木。牛羊。水。我更像它们
我被烧烤。被祭奠。被隐身衣窒息
我要问谁“见”到我了，他们经常见物不见人
好吧，是这么回事，这算什么事呢
几枝桃花屠杀我狂热的词语
哦，不许叫喊，不许说话，只许往下面飞
我想将它火化，收集骨灰，保存起来
在倦怠的季节中，回忆我的名字
午后
雨倾城
秋色多么好。再见一次
深深浅浅的红
恰好安放我的山川苍茫、林中喧响
旷野奔涌黄金。梦一般来临。
多么喜欢
我也成为其中的一个
当垛口飞过空旷，鸟声啁啾
填满归途。我行走，沉思，不说话
那时
阳光簌簌地落下来，仿佛神之赞美
省略
宋晓贤
每天我都要省略一些东西
我不喜欢的
不想记住的
恶心的、污浊眼睛和心灵的
每天我做一道题
略去过程，略去忧伤
略去愤怒、苦难与伤害
略去扎心的言语
其实，每一分钟都在省略
但省略得不够彻底
闭目、屏息、塞耳
让世界默默在外喧嚣
让时间在身外默默流过
我被时间省略
我也在生命册上
把它省略
剩下的，就是我的了
就是这点东西支持我
活下去
爱情
王小妮
那个冷秋天呵
你的手
不能浸在冷水里
你的外衣
要夜夜由我来熨
我织也织不成的
白又厚的毛衣
奇迹般地赶出来
到了非它不穿的时刻
那个冷秋天呵
你要衣冠楚楚地做人
谈笑
使好人和坏人
同时不知所措
谈笑
我拖着你的手
插进每一个
有人的隙缝
我本是该生巨翅的鸟
此刻
却必须收拢肩膀
变一只巢
让那些不肯抬头的人
都看见
让他们看见
天空的沉重
让他们经历
心灵的萎缩
那冷得动人的秋天呵
那坚毅又严酷的
我与你之爱情
鼠妇
向武华
在清扫之物中，一定有鼠妇
无论厢房还是堂屋，一律阴暗潮湿
门旮旯，柴房，灶台
当我们挥动扫帚时
不用多久，就会看到三四只
紧里紧张逃窜的鼠妇
木门在腐烂，窗户和饭桌在腐烂
梁柱在腐烂，条凳、像框、梳妆台在腐烂
这腐烂的霉味
是不是像美酒
鼠妇该有多么高兴
到处都是它的天堂
我们也已习惯，每次搬开花盆
都会静静地等一会儿
看它们沿着有苔藓的墙缝奔跑
如同所有奔向大好前程的人们
有慌乱，也有坚定意志
一定是选择更阴暗的地方潜伏
蓝布裙子
杜华
清晨
我换上一条蓝布裙子
和外婆一起
去庙里
山林寂静
晨光斑驳的小路旁
可以看到
落叶和金色的稻田
山中的湖面
如明镜般澄澈
外婆唠叨说
她今天要去放生，念往生咒
而我，却想品尝庙里那些素净的斋饭
因为只有这样
才能配得上我这条裙子
哀歌
窗户
有时候听见叫喊
但我不能回答
有时候，那叫喊，一声声使人疯狂
但我不能回答
沉默。
像一个墓碑，深深埋着
我的声音。
晚安曲
苏瓷瓷
我将永远躲在黑暗里为你们歌唱
那阳光之下所发生的事情
除了生育和植树之外
还有什么值得期待？
一个肩膀处停伫白鸽的少年
很早，就清空了我在世间的位置
你无法与清风明月为敌
你只能与蚯蚓一同匍匐前进
搬运工日落而至
把我们体内坚硬的大理石运往溪水处
深深埋葬后，拖着鲨鱼的肚皮
交还给你，硕大苍白的梦境
装满牧草的世界，正缓缓下沉
白羊站在灯下
反复唱着一首晚安曲
我不需要任何安抚
身为一个女人，纵使不成为谁的母亲
孩子们也会落草而生
被销毁的，不是某一个人的青春
如同，日渐稀薄的，将不再是眼睛
彼此
码头水鬼
我们互换着角色，并且
拆掉一堵墙。
我们从一条河出发，回到一束玫瑰。
我们从中国
回到俄罗斯，从冬季回到冬季。
雪：用覆盖的方式融化。
有时候，我们从彼此的身体中找到
房间，煤炭和木柴。
欲回
古马
给我清晨的小路
河流的波光
给我喜鹊翅膀
和一点点闲散
给我没有目的
没有差使
落木偿还旧账
秋虫关闭电话
不乞巧
不再把拱桥认作鲲鹏的脊背
给我一座豆浆铺
给我香雾
豹隐于此
给走过的人一碗热气腾腾的
豆浆和眼底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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