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和山的彼端系列—昆仑深处采玉人

作者:素食者 来源:8264 版权归属原作者

在云和山的彼端系列——昆仑深处采玉人

缘起

自古昆仑产玉。

众所周知,古老的丝绸之路是举世闻名的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通道;却很少人了解,其实早在它之前几千年,从中原到西域就有了重要的贸易路线,据考证,在新石器晚期,中国曾有过以使用玉器为主的漫长时代,历经几千年之久,在中原地区史前遗址中发掘出的玉件就有新疆玉石的踪迹。千百年来,和田玉从南疆的昆仑山下启程,越过茫茫戈壁、迢迢山水,流传到中原;这条早已消失在历史尘烟中的模糊痕迹,被称作“玉石之路”,堪称丝绸之路的始祖,和田美玉是东西方文化交流最古老的媒介。

昆仑山自古就和玉石结下了不解之缘,古代交通不便,巍峨昆仑可能是当时华夏民族心目中的天下最高山脉了。早在《山海经》和《穆天子传》中,就留下了昆仑取玉的古老传说;汉武帝时探查西域,“河源出于于田,其山多玉石……天子按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在春秋战国时的文献里,昆仑山被叫做“玉山”,战国时和田玉叫做“禺氏之玉”;秦代时名为“昆山之玉”;汉代称作“于阗玉”;司马迁的《史记》就有记载:“于阗多玉石”。岁月沧桑,到了清朝末年,新疆设立和田直隶州,当地出产的玉石遂名“和田玉”,沿用至今。

夫玉者,天地精华所聚。对玉的推崇和痴迷,深深融入华夏民族几千年的文化之中。美玉成为人格和君子的理想象征,昆仑美玉更被赋予了不死药般的神奇幻想;伟大诗人屈原便有“吾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的瑰丽诗篇。

采玉最难,《太平御览》有云:“玉者,色不如雪,泽不如雨,润不如膏,光不如鱼。取玉最难,越三江五湖至昆仑之山,千人往,百人返,百人往,十人至。中国覆十万之师,解三千之围。”短短数十言,道尽了取玉的苦难。

古代新疆的当地人采玉,主要是沿河流捡挖。和田地处昆仑山北侧,玉龙喀什河(白玉河)、喀拉喀什河(墨玉河)等维系当地人生存的河流都是从昆仑山深处的雪山发源而来;每年夏秋之际,冰川融水大涨,从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中奔流而出,不但养育了南疆,还冲刷下无数白玉、青玉。 从古到今,玉石的开采极辛苦,甚至被赋予了种种神秘色彩。《宋史 于阗传》记载:“每岁秋,国人取玉于河,谓之捞玉”,据说河水“日光亮处”和“月光盛处”,必有美玉。

如今,新疆采玉已经使用机器采掘,人工捡捞这种古老的采玉方法日渐式微;和其他将要成为历史遗迹的传统行业一样,雪山采玉便也弥漫出流传久远的历史韵味和文化气息。被这种古老、神秘的气氛所吸引,二零零六年八月里,我来到了南疆塔里木沙漠边缘的和田市。

玉石之乡

和田市郊的玉龙喀什河就盛产白玉,这条河来源于昆仑山中雪峰冰川的融水,水色浑浊,一年到头,宽阔河滩上的零星采玉人手持尖锄,每天蹲在烈阳下像土拨鼠一样埋头苦干。采玉是一件枯燥、艰苦的差事,也许一天就有收获,也许一个月都找不到一小块;这里的玉石细碎、成色低,不值什么钱。那种挖到珍稀美玉的发财故事到处都有,其实比童话还要遥远,普通采玉人只是以此为生,讨碗饭吃而已。

每逢周末,在和田市街头的大巴扎前,便有熙熙攘攘的玉石集市,面目沧桑的采玉人怀揣辛苦收集来的各色石料摆摊出售。这里什么样的漂亮石头都有,洁白、浅黄、深绿、碧青、铁锈红……,还有黑得发亮的墨玉,鱼龙混杂,大到几百斤,小到玉米粒大小。卖玉石的不仅有男人,也有很多妇女和小孩,在这玉石之乡,似乎人人都懂得玉石的学问。

周末集市上的商贩,面前是琳琅满目的各色石料

周末集市上的女商贩

从采玉人口中,我打听到:当地真正古老的玉矿在高远寒冷的昆仑山雪峰——慕士山里。慕士山是昆仑山脉在这一带的主峰,海拔六千六百三十八米,当地人叫它慕士塔格,和喀喇昆仑山脉那座著名的慕士塔格雪山同名。不同凡响的是,慕士山是名副其实的玉山,它发源而出的冰河里,出产天下闻名的和田美玉,这是任何其他雪山都难以比拟的。寻找玉石之源要从昆仑山脚的喀什塔什乡开始,于是我踏上了去喀什塔什乡的旅程。

喀什塔什在当地土语中的意思是“玉石”,所以喀什塔什乡也就是“玉石之乡”,这里已经深入昆仑山区。乡里只有一条土街,两排灰黄色土屋,几家小店。在乡派出所,所长图尔逊很热心地向我介绍了附近玉矿的现状。

喀什乡从什么年代开始出产玉石已经不可考证,现在有三处玉石产地:黑山村一个,尼沙村一个,沃米沙村一个。最有代表性的黑山村玉矿也最古老,可能就是古书上记载“昆仑产玉”的地方;从黑山村向河源头去,穿过遍地冰雪的高寒山谷,可以到达玉龙河的源头——慕士雪峰下海拔五千多米的万古寒冰前,冰川里面藏有玉矿脉,每当冰川融化崩塌,便有玉石夹杂落下,那里就是玉石之源。沃米沙村玉矿是四十年前开发的;尼沙村玉矿是九二年才开发的,出产的玉石品质很好,但很少有人去,因为那里的海拔有六千三百米,条件太艰苦,人不能久留。

听了介绍,我决定去黑山玉矿,探访这最古老的和田玉产地。在乡里找到一位五、六十岁的维族老汉阿布瓦依,说好了骑他的驴子去黑山村。我在乡里唯一的一条土街上买了些甜饼、烤馕、煮鸡蛋,塞到背包里做一星期的食物,加上我的备用干粮,估计以后几天填饱肚子没什么大问题。

骑驴闯昆仑

第二天早上,老向导阿布瓦依收拾好驴子,我们八点四十分出发。阿布瓦依老汉瘦削面容,深深的皱纹,乱蓬蓬的花白络腮胡须,眼睛总是眯缝着,有点狡猾的样子,好像总在琢磨着什么。

我的背包被结结实实捆在一头壮驴子背上,然后我跨上驴背,扶着面前的背包倒也稳当。可惜同行的几个当地人几乎一句汉话也不会,我尝试交流几次,最后只能无奈地满足于用手势和微笑互相示意。

出了村就是上坡,或急或缓;昆仑山的巨大体脉缓缓起伏延伸,荒土小道被长年来往的驮队踩出道道沟坎,纵横交错,渐向远方,不时有深沟断崖拦路,山路很有些崎岖惊险之处。

骑驴子很痛苦,驴背上硬梆梆的,也没有脚蹬子,两条腿悬在驴身两侧晃来晃去,不时擦在地上。中午休息时,腿胯酸痛得站不住,一瘸一拐的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老向导阿布瓦依等人却很轻松的跨在驴子上,还可以像传说中的阿凡提一样侧身骑、倒着骑,驱驰随意,得意地冲着我笑。

我骑的黑驴子是驮队里最壮的,但是我和背包一起压在背上,它也有点吃不消,常常固执的走自己认为最省力的小路,置我于令人心悸的陡坡和悬崖边缘,怎么拉也拉不转头来。面对这种驴脾气,我只好不时狠狠揪着缰绳,打它几下,驱赶它回到安全些的山路上,一边心里为自己辩解:这不算是虐待动物,这叫做为生存而战。

雄伟的昆仑山脉,一望无际的山路盘峰绕岭,蜿蜒伸向玉石山谷

昆仑山地处内陆,属于干燥少雨的大陆性气候,平地上地貌贫瘠;到了海拔高处,因为气候变冷而降雨增加,草木却可以存活,因此植被茂盛;再向上,气候极冷,草木凋零,又是光秃秃的山梁。故而放眼望去,山谷里寸草不生,裸露着干巴巴的黄土和山岩,山腰处却绿草遍野,长长的草叶随风招摇。这种植被分布的反常现象是西北干旱气候的特色,在天山、祁连山都有分布,有些地区甚至有茂密的森林在山腰,郁郁葱葱,颇为壮观。正因如此,在昆仑山海拔三、四千米高度,才可以居住农耕和放牧的人们。

天色灰蒙蒙的,间或透亮。下午有几段很长的下坡,大家牵着驴子往下走,一脚踏下去,鞋子便没在腾起的黄土尘埃里。山谷底的玉龙河落差很大,从铁青色的山岩间奔流出去,轰响声震动山谷。

山谷间有田地出现,麦子快熟了,黄绿间杂,生机勃勃。最后一段路很平坦,经过一天的练习,我骑驴子的水平已经很熟练,趴在面前的背包上,一手托腮,一手持缰绳,优哉游哉,傍晚六点半钟到达黑山村。

黑山,古称“喀朗圭塔克”,海拔三千多米。村子很小,一条丈把宽的土街,两旁是小屋和土墙院落,路边流淌着一道清凉溪水,当地人洗菜、洗漱之处;有几家小店,零落摆着些日用品。村里人闲坐在路旁,他们不通汉话,很和善的笑着,好奇地点头招呼我。

我在村里的小饭铺找到了住处,房东家的两个小姑娘很可爱。屋里的顶棚很漂亮,木结构,镶板,雕梁,传统的伊斯兰几何图案。房东大嫂把大块羊肉在锅里油煎,然后蒸入米饭里;屋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煮肉味儿,让我这个素食者很不习惯,估计这么油腻的饭菜多数人难以习惯吧。我取出背包里的干粮,讨了水喝,吃掉一个烤馕、一个煮鸡蛋做晚饭。

黑山村里聪明活泼的孩子

在这里最大的问题是言语不通,整个村子里几乎找不到会说汉话的人,估计以后几天里,和当地人的交流都是个问题。

美丽的黑山村少女,高山深谷里的奇葩

玉石之谷

第二天,从黑山村骑着驴子继续向山上去,山势愈加陡峭。雨后的清晨,天仍然阴沉沉的,村口土地湿润,麦苗清秀,山涧哗哗流淌,水流湍急。半小时后过了一座铁桥,一小时后经过一个无名小村,村里树木葱茏,土屋杂陈。

黑山村的向导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就是维语所谓的“巴郎子”。他很好奇,一路上总是比比划划跟我说个不停,也不在乎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今天骑的驴子是一头很乖的家伙,身为毛驴,却有着绵羊般的好脾气,要停便停,要行便行;经过几处木桥时,这驴子慢慢踏上桥板,垂低了头,鼻子嗅啊嗅的,小心翼翼地把每一块桥板都仔细看过,生怕自己有什么闪失;趟水过河时,更是几乎把脸伸进河水里,一步步看准了才下脚,让我放心许多。

中午在一片秀丽的高山牧场上休息。虽然是阴天,依然山青云苍,高峰林立,云雾缭绕,一派世外风光。这里海拔很高,只有夏秋季节才有牧羊人,散布着几座牧羊人的窝棚,好像是内陆的“地窝子”,棚子半埋地下,用竹片架起棚顶,和新疆一些古代房屋的遗址很像,也许一千年、两千年前他们就是这么生活的吧。

下午整整几个小时里不断的爬坡,山路越来越模糊,下起小雨。到傍晚六点钟,已经走了八个半小时,漫长的山路还是没有尽头。那个向导其实不太认得路,不但常绕弯路,后来更走错了方向,不得不退回原路,浪费了很多时间。雨越下越大,越来越冷,我取出绒衣穿上,衣服和背包都淋湿了,裤子也透进水去。天色渐暗,这个巴郎子向导越发不着头脑的乱转,领着我在昏暗中走着极艰难的小路。

天黑透了,情况越来越糟,一言难尽的着急、寒冷和焦躁。两头驴子都已精疲力尽,不堪骑乘,我胯下那匹可怜的驴子累过了头,从早上的乖乖驴变回什么话也不听的倔强角色去了,只好由得它。

夜里十点钟前后,向导把我的背包卸下来,比划着手势找了个借口,牵着驴子在黑暗中消失了,丢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在漆黑的荒野风雨中。我等了又等,慢慢意识到他不会再回来了,只好在附近选了个高坡,摸黑抓紧时间扎营,钻进帐篷休息。背包里很多东西都淋湿了,帐篷里到处湿漉漉的,鞋子好像也渗了水。又冷又累,胡乱吃了点东西,精疲力尽的拉过睡袋盖在身上沉沉睡去,一切明天再说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天放晴了,帐篷里仍旧充满了潮湿的感觉。我披上衣服,拉开帐门望出去,不由惊喜万分——美丽的雪山清晨!碧蓝的天空衬着浮云,四下里洁白的雪峰林立,原来我扎营在雪山环绕的宽阔山谷里。山腰弥漫着朝雾,太阳刚升起来,山巅的积雪被朝霞映成粉红色,好象飘浮在空中的仙山。远近山脚绿莹莹的草地刚洗过朝雨,点缀着零零落落的白点,那是缓缓移动的羊群。

玉龙河谷的清晨,山巅的积雪被朝霞映成粉红色

这就是昆仑山,中国古代神话中的至尊圣地,从嫦娥奔月到穆王西游,从最古老的《山海经》到魏晋《搜神记》,乃至晚近的明清笔记小说,都有它显赫的位置。面对这绝世美景,我终于感受到为什么古人会有那么多有关昆仑山的幻想和神话——这样美妙的仙境,不正是出产不死药的天堂吗!

收拾好行李,已经是十点二十五分。我背起几十斤重的大背包,辨明了方向,朝南方的雪山走去。玉龙河在左边山岭下流过,谷底是稀稀落落的草地,云雾笼罩了皑皑雪峰,条条冰川从山巅延伸下来,四周雪山上不时有山崩和雪崩,轰隆巨响回荡在山谷里,腾起弥漫山间的烟尘雪雾。

玉龙河谷里经常有山崩和雪崩,巨响震动山谷,烟尘弥漫

天阴下来,时而小雨,时而小雪;地势越来越高,渐至寸草不生。脚下已经是冰川地形,堆得小山一样高的苍黑色冰碛石连绵起伏,这是千万年间冰川移动和冰水冲刷堆积成的,石堆底下不是山体,而是亘古不化的厚厚冰雪;湍急的玉龙河水有时穿过地底巨大的冰洞,在远处重新涌出地面。我小心翼翼的从尖利的石堆上攀爬过去,沿着河流,艰难行进在起伏的冰碛原上,时快时慢,精疲力尽,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千万年来,巨大的冰雪层厚厚的覆盖在冰碛石堆上,把这里变**类难以久留的寒苦之地

将近傍晚时,山谷向右转,终于看到了高不见顶的慕士山雪峰,半隐在雾气中。这里海拔很高,极寒冷,每年只有夏季七、八月份冰雪融化,才能进来采玉。雪峰脚下高大的冰川附近,有几个采玉人搭了窝棚住在这里,有的从叶城来,有的从且末来,他们很惊讶的走过来打量我,彼此打了招呼。眼看八月就要过去,这几位仅剩的采玉人也快要下山去了。

他们居住的低矮窝棚,孤零零的缩在石堆后面,里面狭窄冰冷,胡乱堆着被褥和碗筷等物,所有仅够生存之需。这些采玉人已经在冰川下住了好多天,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好像逃荒的难民一样,似乎连面容都有些呆滞了,一望可知生活是如何艰苦。只是在提到玉石时,他们的脸上才露出一抹笑容,表情也丰富起来,指手画脚的比划着,虽然语言不通,也能感受到他们对玉石的强烈兴趣。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人都是为玉石而疯狂,像我这样为了对他们的兴趣而来的人,恐怕极其罕有。

冰川脚下的乱石滩上横溢着道道流水,我选定一小块平地,安营扎寨。帐外雨雾漫空,刮着寒风,帐篷里很舒服,只是鞋袜都湿了,脚趾冻得疼痛,烧了些热水倒进水袋里取暖。海拔每升高一千米,水的沸点就会降低摄氏三度多,这里海拔应该在五千六百米左右,所以八十度刚过水就烧开了。我一边喝热水吃干粮,一边用热水袋敷干昨天傍晚被雨淋湿的衣物。

冰川采玉

一夜杂梦,睡不安稳。为了不让睡袋被内帐凝结的露水打湿,我蜷着腿睡了一夜;睡垫有点单薄,身上倒是很暖和。为了抵御冰寒刺骨的雪山气候,起床后我把所有的衣服——包括换洗内衣——全都套在了身上,还是觉得有点冷。

天色青灰阴沉,让人不放心。三位从叶城来的采玉人扛着探冰洞用的铁杆,背着绳索,路过我的帐篷边,我也跟着他们向冰川走去。这三个小伙子都是二十多岁,领头的面色黝黑,留着小胡子,显得更稳重些,名叫诺尔列特,会讲简单的汉话。他们一共有五个人,为了到这里采玉,事先花了两千多元做了简单的准备,今天已经是第十八天了,前后共采集到大约七千元的玉石,等回到和田市卖了钱后,五个人均分。因为采玉的收入很不稳定,可能颗粒无收,也可能收入颇丰,为了分担风险,也为了相互照应,采玉人总是结伴上山,共担风险。

慕士冰川巨大的冰脊从山腰延伸下来,像悬崖一样陡峭沉重,表面黑乎乎的布满灰尘砾石,冰川里的冰雪长期受挤压,形成坚硬的大冰粒,叫做粒雪岩。昆仑山虽然海拔很高,但是因为终年干燥少雨的大陆性气候,冰川并不发达,只有在这将近六千米海拔的雪山上,才有发育完好的冰川景观。

我们冒着刺骨的寒风,顺着冰川旁边高耸的碛石堆向上攀登,这些刚从冰雪中暴露出来的冰碛石尚未经风化,棱角分明,如利刃一般。冰脊里有很多孔穴哗哗作响,流淌着混浊的冰川融水,灯光照进去折射出玲珑剔透的光彩。采玉人很注意有水的地方,因为玉石矿床隐藏在天知道有多厚的亘古寒冰下面,只能靠冰缝间的流水把碎裂的玉石冲刷出来——当地人采集了几千年的玉石,就是这么一点点从冰川下面流散出来的。

现在正是夏季,冰川两侧融出无数大大小小的缝隙,黑乎乎不见底,常有崩塌,里面会传出吱吱咔咔的声响。采玉人往往不顾危险,趴在地下蠕动着身体慢慢蹭进一尺多高、狭窄黑暗的冰洞里去探索,整个人钻进冰隙,浑身都被冰水浸湿了也顾不得;这时万一冰脊轻轻塌动一下,立刻就会把他吞没掉。冰层里的每一次声响都让我为诺尔列特心惊胆颤,而他们却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只是为找不到玉石而有些失望,继续徘徊在专业登山家都不愿意涉足的冰川裂缝旁,四处寻找深入冰隙的路径,如果遇到垂直的冰洞,还要用绳子缒着下去探察。

表面沾满灰土碎石的冰川下融水淙淙,采玉人冒着生命危险,钻进深深的冰缝寻找玉石,把性命交给变幻莫测的夏季冰川

终于,冒险和辛苦有了收获,走在最前面的诺尔列特高兴的喊起来——在冰川边的水洞里,他找到了两块玉石,我赶紧凑过去看。

从品质上区分,和田玉主要分为白玉、黄玉、青玉、墨玉等类,白玉里质地最好的叫做羊脂玉,润若凝脂,是和田玉闻名天下的特产,每年出产极少,价逾黄金,因为珍稀,近年来价格飞涨;从来源分类,和田玉通常分为籽玉、山流水和山料;籽玉是在河道里冲刷了千万年后的玉料,呈卵石状,质地最好,也最珍贵,向来是世人追求的目标;山流水被水冲刷的年头不多,边角圆滑,质地其次;山料是山上采到的玉石块,没有经过流水冲刷,通常认为质地不如前两者,但是往往有大块出产。如果玉石表面有长期与水石浸润而沾染的红、黄等杂色,叫做“皮子”,可以使玉石身价倍增,因为这种染色的玉石可以雕琢出色彩多变的物件,更为罕有。

诺尔列特从冰洞里采到的玉石,在雪山冰川映衬下,彰显着它们的来之不易

诺尔列特找到的这两块玉石都属于山料,大的一块有小半个拳头大,青色;小的一块只有半个鸡蛋大,色泽泛白。这两块玉石虽然未经打磨,但质地纯净,摸上去光滑润泽,正是和田美玉那闻名遐迩的特征,映着对面的雪峰,更显身价不凡,令人爱不释手,古人云:“君子温如玉”,深有同感!

诺尔列特拣到玉石的冰洞很浅,碎石和融冰参杂在一起,一道融水顺着冰缝隙流出来,又钻回冰川下面去了,水流把两块玉石顺着光滑的冰道冲刷出来,如果不是诺尔列特碰巧看到,也许过不了多久又会重新把玉石冲回冰层下面去。采玉不但要勤劳,更要靠运气;运气好的话,随手一拨,就有收获;运气坏了,任凭你冒险博命,也难有结果。不知有多少采玉人辛苦一载,却两手空空,受了命运作弄,生计难续。

海拔越来越高,山势更险,这里根本没有路,完全是在陡峭的石堆里攀登,大家都累得精疲力尽,不得不时常停下脚步,在愈加稀薄的空气中用力喘息,我已经手脚越来越无力,头痛,用力过度时还会突然出现瞬间眼前一黑的症状,诺尔列特三人体力也越来越虚弱,但是还支撑着在冰下、水边寻找,毕竟这才是他们到这里来的最终目的,无论怎样也不能放弃。坚持了三个多小时后,我们爬到了山峰半腰,厚厚的冰川在脚下转向左侧。望着上面雾气蒙蒙的山顶,诺尔列特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冰川已经转向,再向上爬也没有用了,停下吧。

采玉人在山雾弥漫的冰碛石堆上艰难的攀登

这里的海拔估计已经超过六千米,从高处看冰川,原来冰川顶上也有很多大冰缝,黑乎乎的,里面隐隐传出轰隆水响。也许在我们脚下不远处就是价值连城的和田玉矿床,可是隔着厚厚的冰层和冰碛石堆,谁都无法接近。自古至今,千千万万的采玉者顶多只能够到达这里,这十几米或者几十米的最后一点距离,永远隔开了采玉人和他们的梦想,每个人历尽千辛万苦,最终只能靠冰川变化无常的吝啬施舍,才能取到梦寐以求的和田玉。

万古冰川映衬下的壮丽雪山

天气转晴了,山谷对面几座高耸的雪峰清晰可见,洁白得和乳白色天空、浮云混为一体,耀人眼目,那些壮丽的冰川从山腰直挂下来,气势宏大,震撼人心;想来从对面山上看我们这座雪山也是一样的美景吧。回首身后的慕士雪峰,依旧迷雾重重,遥不见顶。我们靠坐在巨石上松懈下来,努力喘息着,沉默地望着眼前这一切,幻想着如果冰川突然塌掉,可以拣到多少玉石啊……

从冰川上望去,山谷对面的皑皑雪峰,冰河蜿蜒伸入山谷

诺尔列特盯着远处的雪山,面无表情地讲述:几年前曾有一位姚姓采玉人,在这里挖出一块饭盆大的羊脂玉石,卖了三百万元,三个合伙人每人分了一百万,衣锦还乡。

在诺尔列特的眼中看来,也许这是采玉者拼搏的动力吧,但是这样的幸运像中彩票大奖一样渺茫,无数辛辛苦苦的采玉人只是怀抱着发财的虚幻梦想,在这难以生存的极苦之地拼着生活罢了。

午后两点多钟,天气突变,寒风阵阵,团团云雾从四面腾起,转眼间就遮却了眼前的冰川,开始飘落片片雪花。我们正在石堆中喘息休憩,见状不敢耽搁,急忙挣扎起身下撤。很快乱石上就积了一层薄雪,溜滑不稳,我们跌跌撞撞的走着,不时蹬塌落石,哗啦啦滑动一大片,幸好未曾伤人。我的右手无意间在石头上扶了一下,就被锋利的石棱划伤,草草包扎了,继续向下撤。在冰石堆里踉跄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下到山脚,回首山上,浓雾翻卷,雪越积越厚。

辛苦一天,总算有所收获,三位采玉人向我告别,回到他们冰冷的窝棚去歇息;雨雾蒙蒙中,三条单薄身影渐渐被高低连绵的砾石堆遮没;我也拖着疲惫的身躯钻进帐篷,瘫倒在睡袋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今天我见证了最艰难的谋生手段,对玉石的贪婪和对艰苦的忍耐,在这里合而为一,令人不禁感叹:真是性命相搏的生涯!采玉人不但要忍受寸草不生的艰苦环境和高海拔的折磨,还要面对雪山冰川上的种种危险,哪一样都是性命交关的威胁!诺尔列特在归路上,曾面色凝重地向我诉说:雪山上经常出现高原病,吐绿水什么的,很危险。这里已经死掉了五个采玉人,两位维族、两位回族、一位汉族,通常是因为艰苦生活下,对高山缺氧不适应,在辛苦劳作时突然倒下,就这么永远合上了双眼。当我们在珠宝店里欣赏通明圆润的和田美玉时,当我们用精美绝伦的和田玉器装饰自己时,可曾想到有些玉石竟是这样用采玉人的性命换来的?这样得来的玉石,要什么样的价值才能承载得起?而在利润丰厚的珠宝业,采玉人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像这几位叶城来的采玉人,辛苦二十多天,不过每人分到千把元钱,和他们忍受的艰苦、面临的危险相比,实在太微薄了。

感慨中,忽然想起唐朝诗人李贺的《老夫采玉歌》:“……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斜山柏风雨如啸,泉脚挂绳青袅袅;村寒白屋念娇婴,古台石磴悬肠草。”这首凝聚了采玉人血泪的唐诗不也正是眼前这些采玉人的艰难写照吗?

雨未停,没有烧热水,躺在睡袋里,喝着冰冷浑浊的冰川融水嚼干粮。帐篷里冷冰冰的,潮气弥漫,帐外细雪密如冰箭,冷得刺骨,冰雪积在帐篷上,冰水流过帐篷边,夜里天气会变得更坏吗?管不了它了!想到明天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暗自松了口气。

夜里迷雾重重,遮蔽了四周雪山,山谷越发显得黑沉沉

归途

清晨,雪霁。

这次昆仑雪山的玉石源之旅,我的目的已经达成,该尽快下山了。现在已经是八月下旬,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如果昨晚的雪再大些,就可能封住归路直到明年,永远把我留在这寸草不生的冰雪山谷里。

我边烧热水,边从雪地里一点点拾掇营帐,最后把垃圾也仔细收进背包里。吃过干粮,背起大背包向山下走去。

来时风雨日暮,对沿途只有模糊记忆,现在天气很好,山路容易辨认;顺着山坡翠绿的草地疾行,一路风景绝佳。从谷底奔流的涧水,到山腰的丰饶草地、群群牛羊漫游,再到山顶的皑皑白雪、团团雾霭,远方渐成朦胧,青山被映成黛紫、青灰,颜色愈来愈浅,最后山影慢慢融化在无边的虚空里。人在世外仙境般的图画中行走,一弯淡淡的月牙挂在蓝天上,不知家乡何境。

身旁的玉龙喀什河依旧白浪翻腾,我已经去过它的源头,见到了它出身其中的洁白雪山、美丽深谷,再看到这条河,心中涌起了别样的亲切,好像相识多年的朋友一般;还有那些艰苦的采玉人,我永远也忘不了冰川上那些踯躅辛苦的身影,和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一天采玉生涯将成为我永远的记忆;我帮不了他们什么,只能衷心祝福他们平安无事,美梦成真!

走着走着,忽然想起明天就是我的生日,这些天在昆仑山里奔波劳累,竟然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了。在生日那一天,我将会离开这蛮荒山野,回到熟悉的文明世界中去,这次探访玉石之源的旅行也终于顺利完成。回首慕士雪山和玉石之谷,这古老传说中的玉石之乡,昆仑山的精华所在——当我在平凡熟悉的生活中回忆起这一切时,你所容纳的稀世珍奇和难以言述的重重艰辛,将仿佛存在另一个虚幻世界里。

攻略:

路线示意图

1 慕士冰川的风景极佳,如果有时间和能力,很值得一往;每年七、八月份冰雪融化,可以进山采玉和探访,其它季节据说大雪封山;

2 慕士冰川的玉石源之旅,要求有比较强的野外能力,以应付恶劣环境;对身体条件的要求也比较高,尤其是最后一段路,路况极差,建议组队前往;

3 在喀什塔什乡有简单食物可以购买,一定要准备充足,黑山村连烤馕都没有,村里的小饭馆饭食不一定习惯;

当地雇驴子的价钱,大约每天五十元左右,也有少量马匹可以雇,价钱要贵一些;

返回的时候,从高山牧场到黑山村一段,风景极好,基本是平路和下坡,很适合徒步,大约八小时路程;

从黑山村回到喀什塔什乡,有几段很陡很长的上坡,可能需要几小时才能爬上去,所以建议骑驴子回去;

黑山村一带的当地人基本不会说汉话,最好在喀什塔什乡找好会说汉话的向导;乡里的铁匠阿迈尔人不错,汉话说得好,对整条路线也熟悉,曾经带过队伍去冰川。

4 采玉极难,即使在冰川前,旅游者也很难自己拣到玉石;在冰川下的采玉人那里,可以购买他们采到的玉石留念;不要轻易爬上冰川,容易出危险。

5 路途简介:

第一天,从和田市到达喀什塔什乡,住乡招待所,大约一百五十公里左右,路况好,可以乘出租车前往;

第二天,骑驴子一天,到达黑山村,在黑山村有村招待所和小饭馆,最多可以住宿十人左右,没有被褥;

第三天,骑驴子一天,可以到达冰川碛石堆下,这段路上坡很多,要注意赶路;这里海拔超过五千米,有高山牧场,只有零星牧羊人,需要扎营;

第四天,必须徒步登上冰碛堆,大约4小时左右到达雪峰下的冰川前,也需要扎营;据相关资料介绍,这里海拔有五千六百米,气候寒冷,要选择合适的睡袋、帐篷和御寒衣物;山谷里风不大,但随时可能下雪,要有防备;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第八天就可以返回到乡里,如果回到喀什塔什乡时间尚早,可能找到直接回和田市的汽车,不必在乡里过夜。谢谢大家啊,看来我是越来越招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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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这条线,难度不太大,很有意义,推荐给大家。昆仑山的线路好像很少,如果有朋友对这条线感兴趣,我可以详细介绍一下路线等等。

重新看看以前的帖子,过些天找机会再出去转转,好久没有出门了,人都要锈掉了!哥们儿多谢你哈!这么帮忙顶我帖子。

想去的话可以去试试,有好几拨人都向我了解过当地情况,说是要去看看。这条线路的主要情况都在文章里介绍过了,其实危险很小,要求也不高,一路上都有人烟,骑着驴子上昆仑山,很有意思的(骑驴可不像骑马那么舒服,不过当地也有马可以骑,价钱贵点)。采玉靠我们自己基本上是没希望,人家采玉人多少天多少年的在河道里刨食,才有点收获。去旅行还是不错的,地域风情、自然景观都很入眼,多带点好吃的疏散心情。

人文地理的旅行,主要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能不能找到宝贝不必挂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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