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华俊 | 老师,我们看您来了

10月31日,农历九月十五,我和洪甫跟着热心的翟女士迈进了苏老师的住屋。房屋低矮,但是采光不错,苏老师头冲里盖着棉被躺着。 “苏老师!我们来看您来了。”苏老师缓缓翻过身来坐起,两眼呆滞地望着我们。“苏老师还记得我吗”?洪甫趴在苏老师身边。苏老师揉了揉眼,摇了摇头。看来她是不记得了。
苏老师名叫苏桂珍,老家是博野县北板桥村的。她师范毕业后第一站就来我村任教,把我们送入高小后的那年才调走。当时我直观地认为,苏老师已经调回了本县。
当洪甫趴在苏老师面前的时候,当我看着老师消瘦的面庞,看着几年前光润的脸上增添了一些皱纹,看着当年闪亮的大眼已经蔫瘪,失去了慈祥的光芒,虽然说话还算清晰、但已不那么连贯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涌上了一股热浪,泪水已经难以控制得流到了脸上。我提醒苏老师,我俩是您的学生他叫洪甫,小名叫傻子。苏老师似乎在朦胧中有了反应。指了指我说:“你是华俊,我看出来了。”但洪甫的名字还是沒叫出来。
我伸手握住老师的手,觉得手干涩了,还有点凉。五年前我曾经来看过苏老师,那时她的手还很丰厚,有热乎乎的温度。幸喜今天老师还叫出了我的名字,令已经年逾古稀的我居然有了几分沾沾自喜。
五年前,我从唐山回来,在一个白事儿上碰到了妲姐,妲姐和苏老师共过事,从妲姐嘴里打听到了苏老师的下落。苏老师在高阳城关居住,且她的生活比较坎坷。离开我村后去了李果庄,又调到于堤,1961年结婚怀孕后,歇产假期间正值下放,下放是有指标的,稀里糊涂的,苏老师被下放归农了。丈夫是工人,家住城关。苏老师就在生产队-直当会计一做经年。今天,当我问师叔的情况时,苏老师说他去世四年了。上次我来时,师叔傻愣愣地站在院子里一句话不说,只是哭,想不到一晃竟然去世了。
苏老师成了被教育遗忘的人。当年她说学生中很少有人看她。四十年前,洪甫和他媳妇儿小香一起看过。洪甫说从小对苏老师就有深厚感情。小时候家里并不富裕,一次生病苏老师买了东西登门看望,这在洪甫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次在街头扯闲话,洪甫说从网上看到我写的《深情的吻》后,唤起了看望老师的想法,但迟迟沒有成行。一是洪甫在集上摆地摊,只有逢五排十旧城集不赶,其它日子都要上集做生意。我呢,回到家就瞎忙。一次赶上村里统-安下水道,二次是玉刚来给我装暖气。三次是村里修公园,建平、华梦把剩下的一翻斗水泥送来修建大门外的空地,所以直到今天才来到老师身边。洪甫问同班学生中还能记起谁,老师直着眼谁也想不起来了。
五年前我很佩服苏老师的记忆力。辛友、秀岩、国强、国胜、洪甫十多个学生,她都念叨了一遍。尤其提班长辛友较多。当时我说这一班就他有出息,他从部队转业到保定医院工资很高,但据说几十年了沒回过北佛堂。苏老师听了有点愕然。
洪甫又问苏老师的生活情况,工资待遇。苏老师只说了个“四百刚出头。”
我上次来时,老师一笔笔说的很清:教龄九年,城关大队补贴、再加八十岁以上老人补贴共380多元,看来这五年又长了一些。
这次苏老师觉得我俩来得突然,其实提前是想打招呼的。之前苏老师用的是固定电话,固定电话拆了,老师沒有手机也就断了联系。这次来前洪甫找了妲姐的号码。妲姐正住院,说苏老师还在老地方住。我就凭着印象来找,谁知费了好大周折。
上次我是坐侄子进货的车先拉上妲姐来看苏老师的。
那一天,深深的印在了我脑子里。车从南往北过了十字街,我看到十字街东北角儿地砖儿上坐着一位老人。我对妲姐说像是苏老师。妲姐说:“不是她,她在这儿坐着干嘛,离她家还远呢。”过了十字路口十几米,我让侄子停下车,我来到老人坐的地方喊了一声“苏老师。”老人应声回头,同时叫出了我的名字,高兴地要站起来,我忙上前扶起。我攥着苏老师的手,她也拽着我的手。
“我认为你坐车来,应该从东边儿下车,所以一直在这儿坐着等你。”
这就是老师,六十多年沒见过面的老师,学生来看她,坐在家里等着就行了,在地砖上坐了这么长时间,这不就是慈母心吗!?
我敬仰老师,老师何尝不喜欢他的学生。
接下来,和苏老师拉着手走向车子的这十几米路程,我感到一下子又回到了孩童时期,在老师的身旁,我的心那么轻松;和老师交谈,童年的一幕幕时而眼前浮现。我七十多的人了,父母早已不在,只有在老师面前,才是一个孩子,也只有老师能撞击出我孩童时心灵的火花,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
当时侄子和妲姐都下车了,我扶苏老师上车。车往北走了几十米,然后钻进一条弯曲且并不太平坦的小街。下车后侄子进货去了。我和苏老师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再穿过一条弯曲且宽窄不一的胡同,这才来到苏老师半旧的大门前。
这次我们则是坐的5路公交车过来,我告诉洪甫在老城墻北边的十字路口下车。洪甫带我下了车往北找,越找越蒙头转向,原来早下了一个路口。
我俩又步行了一个路口,再次看到了苏老师坐过的地方。
往北走找不平坦的小街,找宽窄不一的胡同,打听了三班人都说不知道有个苏老师。
我俩继续打听。天不负诚心人,翟女士见我俩总打听,热心地帮我们找到了这条宽窄不一的胡同。宽窄不一的胡同对我印象太深了,在这里苏老师给了我“深情的吻”。
五年前的那天,我正享受着和老师的亲切交谈,侄子的电话催我,说货已装好了。60多年未曾见面的老师就要分别,一种说不上来的感情,湿润了我的眼,我强控制着走出大门。妲姐在前走着。当在这宽窄胡同我要请老师留步时,苏老师突然抱住我的脖子,嘴使劲儿的亲我的脸蛋。就在这宽窄不一的胡同里,给我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我上了侄子的车,心久久平静不下来。
我在想:刚出生时我傻大乎地胖,肉眼凡胎,长得很丑,爷爷见了却给我起了个名字叫俊儿。四岁时我给爷爷拿了尿盆儿,爷爷高兴地亲过我的脸,说我懂事了;我上一年级时苏老师教了篇课文:“秋天到了,天气凉了,树叶黄了,秋生放学回家,看到院子里有很多树叶,他放下书包,就扫树叶,妈妈说:‘秋生是个好孩子’。”苏老师教我们做好孩子。我回家也扫树叶。母亲说我长出息了,曾深情地亲过我的脸;而今两鬓斑白,皱纹儿深印,胡须扎人,老师却连亲带吻。“亲吻”这个词我不知用过多少遍,真正体会,真正理解,还是苏老师给了我深深的感受。
今天我们刚进屋时老师躺着:我们回忆了过去,老师坐着;当我们要告辞时老师沒有下床。
当年老师在十字街等我,一直送我到宽窄胡同,今天不能下床了,嘴里只是叨念:
“来就来呗,带什么东西,连碗水也沒喝,还给我钱,真叫我过意不去”。
老师的话我听着有哀叹,心里有点儿发酸。我不能让老师伤心。我拿过床上老师喝水的大白磁碗,就着碗里的水倒满了。
“苏老师,我们是你学生,来看您是应该的。”说着一口喝了下去。
我并不是渴,我是为了让老师心安,消除她心头的遗撼。我们常说,一日之师,恩同父母;常说,尊重师长,敬重老人。苏老师虽是被教育遗忘的人,但在我的心目中她永远是恩师。
她虽沒有多少门墙桃李,但一日之师,寸草春晖,买点儿礼品看老师是应该的。
要说洪甫看老师是老师在他心灵上播下了爱,今天来报恩,而我除了报恩还要弥补灵魂深处的遗憾。
有三个遗憾一直缠绕着我。
一是从小父亲就教育我“一日之师,终生为父。”“学贵得师,亦贵得友”;可我似乎辜负了父亲的教诲。工作时总说退休了就有时间看老师了。可退休了又一个没子扎了二十年。小学的王恒寿老师早去世了;高来成老师都说他脾气不好爱打学生,可父亲说“严师出高徒”。高来成老师蹬着桌子在大街的墙上写“五十六条”时我给他端墨。老了,我多想去看看他,可他也驾鹤西游了。从而在我心中也留下了遗憾。
申万香老师在高阳师范时我看过两次,我和同学曹万春想约几个同学像回事的去看趟申老师,谁知在我住院做手术期间万春去世了。申老师也沒见上最后一面。我只好写了《未发出的悼词》以弥补我的遗憾。
曹松苓老师我终生难忘。初中时,他在班上念了我的作文,说我有“鲁迅之风”。我背“从百草原到三昧书屋”,背得是那样流畅。谁知后来曹老师去了任丘油田又去了河南,留下的只有深深地怀念。
说实在的多看苏老师几次,把对其他老师的情在苏老师面前倾注出来,也算弥补心中的遗憾。
苏老师虽然比五年前衰老多了,但她还不间断地看报纸。儿子在南街开着文具店订了几份报纸,沒有手机的苏老师除了电视就是用报纸打发寂寞。
进院时看到影壁墻处堆着一堆煤,影壁后的厕所处还堆着一堆煤。当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刚装上天然气,老师呢?
当进了屋看到24柱的大暖气我这才放心了。
我俩迈出了老师的小院,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洪甫没有太了不起的本事,起早上集,风吹日晒,每天赚个三头二十贴补家用。我也无能,至今回家住着三间旧房。但是鲁迅先生东渡日本奉母命回绍兴完婚,仅在家中停留四天,但他仍在百忙中抽时间专程探望年逾花甲的寿镜吾先生。
洪甫给苏老师关上斑漆脱落的铁门,我们一声不吭,沉默的走着,走着,经过宽窄不一的胡同,我们不约而同的望向苏老师坐过的地方,仿佛那里还有苏老师瘦小的身影,还有苏老师深情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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