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雪飞车祸罹难后的是是非非

雪飞在不该去的时候,离我们而去了,作为和她一起工作了30多年的好朋友,我不胜悲痛,不胜惋惜。尤其在和她共同创作了她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剧目《夕鹤》时,她对艺术孜孜不倦的追求探 索,精益求精,她的谦虚大度、勤奋刻苦,再一次感动了我,感动了主创人员及与她合作的同志们,给我们留下了永久的,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

排《夕鹤》是她和日本同志社大学教授向井芳树先生共同倡议的,是她推荐我和向井先生共同把日本这一同名话剧改编成昆曲。为排演好这个戏,她虚心地向向井教授和他的翻译、也是他的得意门生康小青老师学习,求教,研究了向井先生和康老师提供的大量有关书籍、图书、录音、录像资料,并经常和我一起到向井先生住的中国戏曲学院听他讲《夕鹤》和日本戏剧,还到课堂听他讲中日戏剧的比较。在确定了请夏淳导演排这戏以后,她又一次次往夏老家跑,听夏老谈戏的艺术构思,并主动谈她自己对排这戏的一些想法,在排练前,她就做了很大的努力。

在《夕鹤》中,她饰演的女主角阿慈,是仙鹤变化的少女、少妇,而洪雪飞本人已是50开外的中年人了,她必须使自己的容貌、体型、声音显得年轻。容貌上戏曲化装方法还可以解决,体型就费力了。从她时身体基础和家庭的遗传看,她是偏胖型的,胃口又特别好,能吃能喝,可是为了保持体型,她宁可牺牲人生的一大享乐——口福,她每顿吃得很少,排练紧张时有时就是一个煎饼、一瓶酸奶或一个西红柿。三伏天,带甜味的各种饮料是最诱人的,可她经常看着别人吃冰激凌自己喝茶水。为舞台形象的完美,苦着自己,她一贯是这样。记得74年她生孩子时,还没出满月,就用紧身内衣把身体勒得喘不过气来,饮食也大加控制。一般戏的旦角服装如褶子、被、宫装等还能遮掩,不显胖,而《夕鹤》穿的是有日本特点的改良服装,束宽腰带,这是最容易显胖的,因而她也更加注意保持体型,更咬牙吃苦了。

在她已成为名演员以后,很多同学、朋友还和过去一样,敢直说她的这下动作不好看,那段唱得不好听,某个表演不合适,她能听得进去,认真对待,并研究改进,甚至对否定的意见,也能冷 静分析,从中吸收有益的东西。如她排的新戏很多,有人说她排的一些离传统远了,昆曲味不地道,她从中吸取了积极的成份,在《长生殿》,尤其在不是改编传统的《夕鹤》的创作中,在不影响出新的前提下,尽量向传统上靠,使昆曲味更浓。
《夕鹤》是个抒情的文戏,音乐、唱的份量很重,作曲陆放、戴颐生尤其夏导有许多新的要求,她无论在练唱时,还是在排练中,对作曲和导演的要求都能认真体会,反复琢磨练习,一遍遍大声唱出来请导演和作曲鉴定,对其他人如笛师、鼓师、其他演员的意见也能很虚心地听取、改进。
她在艺术上的虚心,实事求是,能正视自己的不足,诚心诚意请求别人的帮助是一贯的。64年排《江姐》时,她饰江姐,有一个她唱来费力的高腔,她就很虚心地请一位艺术上远不如她但她认为在发声上能对她有帮助的演员帮她练。74年她生孩子后,《沙家浜》里的高音唱不上去了,这时由于《沙家浜》电影在全国放映了几年,她已成了家喻户晓的著名演员了,她仍能很诚恳地请一位不知名的演员帮助,约好时间地点,每天一起练声,直到恢复。83年排《长生殿》时,她感到自己的音色塑造杨贵妃不够娇美,她再次“不耻下问”,请人帮她逐字逐句加工唱念。她的虚心好学不光在唱念上,在表演等方面也是这样,在排《夕鹤》时,为突出昆曲表演特色,她提议请来江苏昆剧院的吴继静作副导演,为她设计身段,她一招一式地学,后又主动请剧院的副导演张国泰仔细为她加工。由此我联想到她在向学习班老师林萍学《刺虎》时,能完全放下架子,按林萍老师的要求和比她小将近30岁的学员们一起从走脚步开始学、练,这在一般到了她这地位的演员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她在成名以后,对待同辈人能平等相待,尊重别人,对教过她,为她导过戏的前辈艺术家的态度就更不待言了,如对阿甲、马祥麟等,在他们面前, 她始终是个学生,始终很尊重他们。排《夕鹤》更是这样,请夏老导这戏是日本话剧的原作者木下顺二和著名评论家尾岐宏次提出来的,得到这一信息后,她和剧院院长王蕴明马上到夏老家请夏老,夏老表示同意后她非常兴奋。在此之前,剧院排《南唐遗事》时她演小周后,与夏老有过成功的合作,她曾对我说《南唐遗事》的人物把握,全是夏老分析、启发出来的。她珍惜这再次合作、向老艺术家学习的机会。做案头工作时,她虽主动向夏老谈了自己的想法,在夏老确定了戏的艺术风格和方案后,她能完全遵照夏老的意图进行排练,并在不违背导演意图的前提下积极发挥。排练中,她虽然很累,满身是汗、土,但在夏老提要求时,她总是毕恭毕敬地站在导演面前,注意听夏老讲, 夏老让她坐下,她说马上还得排呢,不坐了,听完用衣服擦擦汗,转身又走向排练场。当《夕鹤》推向舞台获得初步肯定后, 她不是忙于宣传自己,而是提出让我和副导演张国泰写一篇关于夏老如何导演《夕鹤》的文章,宣传夏老的功绩。这事是洪雪飞去世后,我告诉夏老的,夏老很激动地说: “我给很多人排过戏,有些人是戏排出来以后,功劳就是自己的了,她能排出戏不忘导演,首先想到宣传导演,我非常感动。”

在《夕鹤》剧组里, 除了舞台经验丰富的她的同辈演员周万江、董瑶琴外,几乎都是青年演员,洪雪飞对青年的态度是大胆起用,大力提携。在她艺术生涯的后期,经常与青年演员合演,如与青年小生演员温宇航合演过《断桥》,后又排演大戏《白蛇传》,与青年丑角演员马宝旺合演《活捉》等,在排练中她既是老师又是合作者,既像老师那样毫无保留地给他们说戏,提要求,又把他们看作平等的合作者,和他们一起认真排练,认真做戏,通过排练既提高自己,又用自己的准确表演带动青年人,从不对他们大呼小叫地训斥, 表现出来的仍是尊重。在《夕鹤》中起用演主要角色不多的青年演员杨平友饰演男主角与平, 是她的大胆选择,她不但在艺术上对杨平友进行帮助,在思想上、心理上也对杨平友做了许多细致的工作。排戏时,上午他们一起在夏老的严格要求下共同创作,下午夏老不在时,她仍能在副导演指导下,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和杨平友对戏、复习,该唱大声唱、该舞翩翩起舞,该跪该爬不顾膝盖青紫,不顾汗流浃背地在地上爬来滚去,她的严肃认真带动了青年人,杨平友也在膝头红肿得不敢着地时,仍能咬牙坚持跪着做戏。
《夕鹤》是在她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夏天排出来的,今夏天气出奇地热,她家距剧院很远,交通又不方便,她每天匆匆忙忙赶到剧院,换了衣服就下排练场,她的形象经常是全身湿透,练功裤贴在腿上,汗背心袖子撸到肩膀上,脑门上系一块大手绢挡住流下的汗,免得进入眼睛里,在坐着扇扇子都出汗的酷暑伏天,她的这付样子让人看了心疼,可她从不叫苦。为了艺术她这样勤奋,而生活上她又出奇地“懒”,不会做饭,不愿做家务,一切都将就凑合,没有过份的追求。
在为人上,她总说自己有很多缺点,如想自己多,想别人少,不够关心他人。实际上她并不是完全这样,有的地方她也很细致周到。远的不说,就说排《夕鹤》这段时间,春天她怕从江苏请来的吴继静住在剧院寂寞,从自己家搬来了彩电让她晚上看,怕她冷,拿自己的呢大衣让她穿,炎夏排练,她常拿自己的茶叶让大家冲茶解暑。夏老年纪大,她关照男同志、小青年要好好照顾,上下楼搀扶,上厕所跟着,为给演开篇的董瑶琴选择适合她的服装,拿来自己的黑丝绒旗袍让她试穿。对给过她帮助、跟她合作过的人,虽没有时间精力经常做出表示,但她是放在心上的,她说过“我是马(祥麟)老师和傅(雪漪)老师招来的,不是他们招了我,我来不了北京,演不了戏,有不了今天”,“我17岁离开家,什么都不行,生活上都是剧院的老师、同学、朋友们照顾我,同学当中王燕菊(侯少奎的爱人) 对我最好,我没有好好报答人家”。总之,我所了解的她,并不是对人漠不关心,没有感情的人。当然,人无完人,她也有处理不当或不周到的地方。
纵观她的一生,她确是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她塑造了许多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给观众带来了不少艺术享受,给昆曲艺术宝库增添了不少宝贵财富,直到生命的最后,还给我们留下了生动可爱的阿慈的形象,我们会永远记住她,怀念她的。

1994年9月14日,新疆克拉玛依炼油厂为庆祝建厂35周年要举办一台文艺晚会,洪雪飞成为被邀请的演员之一,并将与另一名相声演员合演《智斗》。可是,谁能料到呢?一场令人痛心的意外就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发生了。

当时洪雪飞从北京飞抵乌鲁木齐之后已是深夜,随即便坐上了克拉玛依炼油厂派来的面包车。因为飞机长途飞行,她很困倦,所以上车后没多久就在后排的座位上睡了过去。而千不该万不该,那个开车的司机,在此之前已经连续20多个小时都没好好休息,又是夜里行车,又是疲劳驾驶,车速又极快,几乎所有不安全的因素全都集中到了一起。于是在距离克拉玛依炼油厂还有10公里的地方,车祸发生了。洪雪飞被从车子的后窗给抛了出去,并被翻滚的车子砸压。这位因演阿庆嫂而闻名全国的大明星,就这样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死于意外。年仅5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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