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行走在岁月深处的针线/刘江

一个春花迷眼的傍晚,坐在朋友家楼顶的露台中喝茶聊天。他说,退休了,家就是你唯一的单位,柴米油盐洗洗涮涮都得从头拾起。

一天拆洗父亲柜子里的被单,抽掉针线,露出了玫瑰色的绸被面,四十多年前的光景日月一下子就活脱脱地跳在了眼前。那时节正筹备着我们的婚事,物质和金钱双双匮乏的年代,被面哪一个月买、网套那一个月买,一物一件都得计划着来。有一天母亲捎话说,供销社回来好被面了,你爸买了一对。恰好我们托知青朋友买的被面也寄回来了。母亲就说,那我就缝起来,等你们回来时好用。一晃就是几十年,可摸着那大针脚的䌥线,母亲当年穿针引线时的喜眉笑脸似乎就在眼前。

拉开枕套,是一个粉红色的的确良绣花枕头,那是妻当年的针线。她不光给我们绣了一对,也给父母绣了一对。记得,花样子还是我开大卡车跑西安时在钟楼书店买回来的。她说,我的手爱出汗,老绣不好。那时候的女儿家谈恋爱时,首先给对方展示的是自己的针线,就像小伙子爱给人展示自己的一亩三地一样,总希望自家的光景日月花是花叶是叶,生动鲜亮蓬蓬勃勃。岁月流转,我们的那一对枕头早不知哪里去了,没想到老人却把自己的保存得这样完好。的确良本不褪色,盛开的牡丹花依然含笑如初。

岳母给我留下的是一双鞋垫。她老人家来我们家时总有做不完的活,缝缝补补拆拆洗洗,弱不上身的衣服拆了洗净,抹成袼褙,一片一片压在床下,给一家大大小小做鞋子用。自从我们的儿子学步时跌过一跤后,她就再也没让穿过那塑料底子鞋。她给我做鞋垫的袼褙是一个旧被里,白底小红点,没有花哨的图案,针脚密密麻麻,非常瓷实,保暖吸汗又不硌脚。垫的时间长了,前掌后跟处的针线都磨开了,舍不得扔,就洗净了,存放在柜子里。

母亲来城里后,没活找活干时也爱纳鞋垫,用不了时便双双对对地包起来攒着,对那时候还没有对象的孙女说,我给你女婿也安顿着哩。眼睛花得看不见纳鞋垫时,她又开始用花花绿绿的布头弥门帘和坐垫,给儿子女子的送。那坐垫团花一般鲜亮喜庆,母亲离开我们整整八年了,我们至今一直还用着。

多少年代,一辈辈人的光景日月就这样被一位位母亲的针线连缀在一起,繁衍生息,瓜瓞绵绵。

清明节舅舅要给外爷和外婆立碑,回了一趟老家。一路走去,发现人们非常看重这一个清明节。也许是新冠病毒正在肆虐的缘故,追赶时光的人们忽然明白,有的事情是耽搁不得的,所以便放满了脚步。借着这个传统的节日思亲念远,梳理旧事,温暖血脉,给逝去的亲人立碑存念者成群结队,几乎村村都能看见。当那一方青石迎着人四月和煦的阳光耸立,七色纸叶翻飞如彩蝶的时候,我才发现今年恰巧是外婆诞辰一百周年。我的记忆中,外婆只是一座荒冢,长着一丛白菅子梢,夏天时紫色的花开得非常繁茂。无论何时母亲到了这里,总是撕心裂肺地哭。外婆是虚岁二十八去世的,那一年母亲只有十三。现在说来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乳腺炎,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只能是用民间的偏方外敷,好不了就拿命硬抗。母亲说,外婆的织布纺线是出了名的,外爷一匹一匹地背出去换粮食换钱。有余钱了,盖了一座大门楼子。外婆病了时,请来的法师说,那大门楼子上用了一块外爷从地里捡回来的砖,那砖原是庙上的,触犯了神灵。外爷就把那大门楼子拆了,那砖也恭恭敬敬地送回了原地,可惜到了也没能挽回外婆的生命。

此刻隔着这一方青石,仿佛隔着一道门槛和逝去的亲人聊家常,见过面的没有见过面的在这门槛里外相聚,膝盖下厚厚的枯草中有一株株小草冒出了尖尖的嫩芽。不识字的外婆肯定没有读过《诗经》,但她和外爷给母亲起的名字“织英”——朴素、生动、微暖。看到石碑上母亲的名字,好像听到了到门槛那边外婆的呼唤,好像听到了纺车织机的声响。贫苦人家女儿纺线织布的本领是与生俱来的,十四岁顶门立户的外婆在二十七岁告别人世时,不忘把线头交到十三岁女儿的手中,让她有了生存的本领。在那自给自足的农耕时代,一个女人一位母亲要温暖一家人,必须从一朵棉花开始,必须用自己手中的针线把四季相连。从此母亲的岁月里,年年冬春交替时节织机声声素布如瀑,那素布格外的暖身壮骨。隔着那门槛我想,外婆依然是二十七岁的青春容貌,她手拉着女儿,呼唤着她的乳名,挎着小篮拿着小锄去剜小蒜和麻麻草……外婆和母亲纺织的一疋疋素布,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应该是化作了七彩霞烟,漫天飘舞。

现如今别说纺线织布引线缝衣,就连吃饭许多年轻人都喜欢叫外卖,殊不知在一味地追求GDP的增长、追求日新月异的背后,是资源的透支、是对大自然的提前消费,只有当大自然报复的利剑高悬在头顶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大自然不会让人类贪婪的欲念无限制的膨胀,那些提前消费是需要拿生命付利息的。但无论市场经济在怎样引诱人喜新厌旧,总还有人喜欢素衣信步走完自己的路。

一个人,不管到了多大年纪,总应该有几位无话不谈的朋友;一个家族不管传承了多少代,总应该保存些针线连缀的老物件。它,物我不隔,彼此爱怜。无论你的“单位”在哪里,无论你的人生到了什么季节,只要你想起,这些行走在岁月深处的针线都是随时可触摸的母爱、亲情和血脉,温暖永存。

作 者 简 介

刘江,1954年生于陕西宜川,高级记者,中国散文学会和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当过农民,开过大卡车,扛过摄像机。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中国文化报》、《读者·乡土版》、《散文选刊·下半月》、《陕西日报》、《延河》、《延安文学》、《延安日报》等报刊。先后出版了散文集《永远的印记》、《孤独行走》,后者获得“全国孙犁散文奖(部集类)”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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