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淡人生】王紫烟丨弯腰老柳树



我家老宅门外曾有一棵弯腰老柳树

弯腰老柳树是棵不能成材的老树。说它老,老到什么程度我说不清楚,因为爷爷在给我讲述时,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他的爸爸还是他的爷爷栽种的。说它不成材,则是因为它的躯干粗矮弯曲,像是一位驼背的老人,在树干弯腰处的下方有个硕大树洞,黑漆漆的,像是老树敏锐的眼睛,洞察着纷呈世界的万般变化。记得小时候,我常和爷爷手牵手地合抱才能把粗粗的树身围住,调皮的哥哥用力一窜,就能用双手拉住老柳树的枝桠,身子一缩,两脚使劲往上一跷,迅速用双脚攀着老枝桠,然后再敏捷地一转身,便会像猴子一样骑在树杈上。

老柳树虽不成材,却很神奇。它的神奇要从它的柳絮说起。在我的家乡,有春天吃柳絮的习惯。但是,大多柳树的柳絮苦涩难咽,而弯腰老柳树的柳絮虽有一股淡淡的苦,却清爽可口,被人亲切的成为“甜柳”。记得小时候,当春风刚刚开始吹拂,老柳树柔顺的枝条便会迫不及待地发新芽结嫩絮,邻家馋嘴的孩子便会站在老树下,睁大贪婪的小眼睛,稍不留神,就像猴子一样窜到树上,上窜下跳,折枝捋絮。我的爷爷心疼他的老树,一边像暴怒的狮子一样恶狠狠地斥骂着调皮的孩子,一边令我的三叔上树捋絮,分给左邻右舍。黑黑的红薯面窝窝头,伴着飘着清香的柳絮菜,孩子们吃得是狼吞虎咽,大人们吃得是喜笑颜开。

我们家吃柳絮,通常是把鲜嫩的柳絮洗干净,在滚烫的开水汆一下捞出,再放到凉水里冷一会,再捞出,挤干水分,放进小盆里,撒上食盐,浇上蒜汁,淋上几滴小磨香油,吃到口中,淡苦中有一种和着蒜味的清香,很爽。每逢奶奶把凉拌好的柳絮放到桌上,兄妹们便会一哄而上地疯抢,我天生愚钝,抢不过他们,也不敢和他们争抢,只好使劲的翕动着鼻翼,眼巴巴地看着。爷爷这时总会及时出现,变戏法地端出大半碗柳絮给我。我接过,来不及细细品味,便风卷残云般扒拉着吃完,然后还余味无穷地用舌头把碗舔得干干净净。当我恋恋不舍地把小脸从大碗口中掏出,看到爷爷笑眯眯的眼神和咂巴着的嘴:“贪吃的丫头,你想馋死爷爷呀!”我猛然意识到,忙乎半天的爷爷竟然还没尝到蒜拌柳絮的味道。

在我的眼中,爷爷和老柳树一样神奇。爷爷的柳帽编得漂亮,毛茸茸的,偶尔还会掺杂几根野草、几朵野花,哥哥戴在头上像是威武的解放军侦察兵,我戴在头上就像是美丽的小村姑。爷爷的柳笛拧得是超水平的绝,爷爷拧的柳笛有粗有细、有长有短,小拇指粗细的柳笛,吹起来像号角发出“嘟嘟”的声音,浑厚粗狂,像是沧桑的老柳树在为自己漫长的生命而引吭高歌,如纳鞋底的绳线粗细般的柳笛,吹起来“滴滴”地响,美妙悠扬,像是沧桑的老柳树在为自己的婴孩,哼吟着悦耳的摇篮曲。

爷爷怜爱地把编好的柳帽拧好的柳笛分给我们兄妹,哥哥姐姐妹妹们戴着柳帽吹着柳笛神气地疯跑在街头巷尾,屁股后面跟满了羡慕的孩子。我则在很多时候留在爷爷身边,仰着痴痴的小脸问爷爷:“爷爷,你的手咋恁巧?”爷爷总是笑呵呵地:“不是我手巧,是老柳树的柳枝柔韧性好,是我孙女聪明,不用学就能把柳笛吹得像弹琴一样好听。”“你说我聪明?别人都说我傻,我傻吗?”“谁说你傻?你才不傻呢,俺孙女心里是透精透精的。”

爷爷中肯的夸奖让我自信倍增,我戴着柳帽,骑在老柳树的弯背上,吹起了柳笛。蓝天上的白云仿佛被我的笛声拉住似的,时而团团簇簇,时而散云朵朵,悠闲地飘飘悠悠,总不肯随风而去。不远处的池塘荡漾着清涟,水里的小鱼,也好像听到了我的笛声,吐着小水泡,探头探脑地寻找着春天的信息。老柳树枝头上的小鸟和着我的笛声,叽叽喳喳地唱着春曲,为春天增添着美妙的旋律。爷爷悠闲地坐在小板凳上,背靠着老柳树粗粗的树干,眯着眼睛,享受着他认为是世界上最美最动听的音律,偶尔间,老人家还会扯着嗓子唱几句跑调的地方戏:磨屋里走出我王汉希,我一脚高一脚低,我透骨寒冷穿湿衣,一身湿还有两脚泥,要借粮见人见不的……”爷爷唱的是我们这里著名的“太康道情”《王金豆借粮》里的经典唱段。

弯腰老柳树是孩子们的乐园,一年四季,不分春夏秋冬,在树下总有孩子们在玩捉迷藏、跳绳、踢毽子、砸沙包,过家家等游戏,在众多孩子玩耍时,我只会一人痴痴呆呆地吸吮着手指远远地看着,有时候,会趁人不注意,偷偷地爬上老柳树,坐在树杈上静静地看小朋友们热火朝天地玩,静静地聆听他们欢快地笑。我孤独,不是因为我喜欢独处,而是因为我傻,傻到邻居们都知道我们家有个傻孩子,傻到小朋友们不愿意和我结伴玩耍,傻到兄弟姐妹们出去不愿意承认我是他们一奶同胞的姐妹。但是具体我为什么傻,我却不知道,别人说我傻,我就觉得自己很傻。四岁的时候,一抔黄土、一座荒冢从此让我们兄妹几人与母亲阴阳两隔,也让我对母亲的音容相貌无从记起。随着母亲的离去,本来呆痴的我更加木讷,像是老柳树秋天随时要飘落的树叶一样无所靠依。有时候我会衣衫褴褛,有时候我会蓬头垢面,有时候我说话会支支吾吾、语言表达不清,有时候我会像流浪者一样在外游荡而迟迟不愿回家。很多次,我特别想和姐妹们一起玩耍,便傻乎乎地跟在她们后面。伶俐的妹妹总是噘着的小嘴,满脸委屈地嘟囔着:傻子,二百五。聪明的姐姐也总是不分黑白地袒护着任性的妹妹,连推带搡地一次次把我赶走。没办法,我噙着眼泪,无声地爬上老柳树,独自在自己的世界里想入非非。老柳树是我儿时心灵的栖息地!

说来奇怪,缺乏安全感的我,心中总有一种惶惑和恐惧,整天战战兢兢,我不敢回家,回家怕家人因为我的傻而讨厌我,我不敢出门,出门怕别人因为我的呆而歧视我、欺负我。但是,每当我爬上老柳树,背靠着老柳树粗壮的枝桠,就好像躲进了爷爷温暖的怀抱,就好像漂泊的船儿驶进了温暖的港湾,内心有一种特别的安静,思绪便开始信马由缰地奔跑,什么惶惑、什么害怕、什么悲愤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特别是在夏日的晚上,我在兄弟姐妹还有其他小朋友们的喧闹中悄悄地爬上弯腰老柳树,坐在老柳树稍高的枝杈上,让柳树浓密的枝叶遮住我小小的身子。我悄悄地晃动着树枝,会有小鸟惊叫着扑棱着翅膀,也会有夏蝉尖叫着嘶鸣。在有月的晚上,月光透过浓密的树叶,斑斑驳驳地撒在我的身上,月光下的柳枝像调皮的精灵在我身旁舞动,月光下柳叶的影子影影绰绰地跳跃在我的身上,我好像走进一处神秘的童话王国,想伸手抓住它们,又怕我的唐突惊跑了调皮的小精灵,再一次留下孤寂的我,只好作罢;在无月的晚上,我仰头看着缀满繁星的天空,寻觅着爷爷故事里常讲的牛郎织女星。有时候,偶然间看到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小小的脑袋里便开始琢磨着:是不是又有人将要像我的母亲一样无声地离去?顿时,心中开始充满了感伤。

夜在我的幻想中悄悄地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玩累的孩子们早已散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在星星在月亮的陪伴下,搂住树枝朦胧地进入了梦乡。“美美,美美,美美……”我似乎听到了爷爷高一声低一声急促地呼喊,睁开朦胧的睡眼循声望去,只见夜幕中的爷爷站在老柳树下焦急地东张西望,我“哎”了一声,朦胧的夜色里,爷爷急忙抬起头,下意识的伸开双臂,我调皮地哧溜一下从树上滑下,钻进了爷爷的怀抱,爷爷佯怒地把手高高地举起,又轻轻地落下。于是,爷爷拉起我的小手,我们一同回家,爷俩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夜幕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弯腰老柳树的枝叶开始了萧条零落,就像不知道爷爷从什么时候开始,腰弯了背驼了霜染满头一样,老柳树慢慢地衰老,衰老了,就像是失去灵魂的躯壳。爷爷曾说,老柳树是在孤独中开始衰老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分田到户,农民们欣喜若狂,卯足劲头发家致富奔小康。他们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地踏着晨露而出、披着星月而归,辛勤地耕作。于是,在收获的季节,农家人的家里大囤尖小囤流,老柳树摇晃着繁茂的树枝哗哗啦啦地向笑簇颜开的农民祝贺,忙碌着的农民好像无暇和老柳树分享丰收的喜悦,继续披星戴月地辛勤地劳作。老柳树似乎第一次有了小小的失落。

我的哥哥从一个调皮贪玩的臭小子,转眼间变成了一个精明帅气健壮的小伙子。他不像父亲一样仅满足于土里刨食的温饱生活,自作主张地干起了农药种子化肥等农资生意,后来,又买了汽车,干起了货运。邻居家和哥哥年龄相仿的叔叔,脑子活,点子多,而且能干,他在门前的两个小池塘里放了鱼苗,种上莲藕,于是,小小的池塘里一年四季呈现出不同的风景。紧接着哥哥抱回一台录音机,哇啦哇啦地唱着邓丽君的歌曲《甜蜜蜜》,还有爷爷爱听的“太康道情”戏:《王金豆借粮》;邻居家的叔叔抱回一台电视机,里面热热闹闹地上演着热播电视剧《红楼梦》。就这样,爷爷编的柳帽、拧的柳笛对孩子们失去了诱惑力。放学回家后的孩子不再像过去一样到老柳树树下玩捉迷藏的游戏,而是早早地吃了晚饭,簇拥着坐在电视机前,瞪大小眼睛盯着电视机的屏幕,看着似懂非懂的电视剧,就连那插播的广告也舍不得放过。

春天来了,老柳树依然不甘寂寞,拼足了劲头展示自己的生机,期待再次引起人们对它的关注。它在春风中摇曳着枝条,摇呀摇呀,不知不觉中摇曳出一树嫩绿的柳絮。满枝头的柳絮笑着闹着和柔顺的柳枝一起,在春风中跳着优美的舞,可是忙碌的人们依然无暇顾及这春色无限的好。老柳树结出的柳絮自然也很少有人问津,偶尔间,吃惯了细粮鱼肉的人们为图个新鲜,用蒜泥凉拌一个柳絮菜,孩子们吃到口中,立马会小嘴一咧:“苦,苦死了。”然后吐了出来,大人们疑惑地夹了一筷子尝一下,的确,这时的柳絮和彼时的柳絮大不一样,没有了当年的清爽清香了。渐渐地,柳絮老了,吐出了柳花。团团簇簇的柳花在风中滚动着滚动着,滚动成一个足球滚到人们的脚下,企图拉住行人匆匆的脚步,然而,行人无意识地把柳花团踢散,柳花又变成朵朵飞絮遮住了行人的双眼,人们这时通常会不耐烦地用手挥舞着,驱散柳花,说一声:“真讨厌。”然后瞥一眼弯腰老柳树,再说一句:“这老柳树,咋吐这么多柳花?”

老柳树落寞了,和老柳树一起落寞的还有我的爷爷。

我家老宅处在小镇中心区,弯弯的小土路崎岖不平,特别是在阴雨天,淹没脚脖的泥水让人出行很是不便。三轮车,四轮车,摩托车,还有小轿车更不能随便地出入。于是,和哥哥年龄大小的年青人开始在自家的自留地里造房建舍,娶妻生子。后来,老宅区附近的商店也搬走了,搬到了小镇老区外新修的柏油马路的两旁,这条柏油马路环绕小镇一周,是小镇新宅区繁华的标志。生活的不方便,迫使父亲辈的叔叔伯伯们也在自己的责任田里盖上了宽敞的新房,我家和两个叔叔家也不例外,爷爷恋旧,不愿意丢弃他居住大半生的老宅子,执意不走,于是老人家便留在老宅里。住在老宅区的不仅仅有我的爷爷,还有很多像爷爷一样的老人,他们在冬天倚在老柳树的树干上晒太阳打盹,在夏天坐在老柳树的树荫下乘凉,谈论着他们的儿孙。他们不离不弃地守护着老宅,不离不弃地和弯腰老柳树相偎相依。

我始终有一个心结,始终认为老柳树的迅速的衰老和我对它感情的背叛有着密切的关系。

渐渐长大的我,对老柳树的依恋日益淡薄,即使有时候爬上老柳树,也是为了写作文寻找所谓的灵感。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是我们家族第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孩子,爷爷爽朗地大笑“我说美美心里透精透精,不假吧!”看着爷爷笑成菊花的脸,我想起了老柳树。在我临行前的一天晚上,我最后一次爬上了老柳树,和老柳树说起了悄悄话,老柳树的枝叶在晚风中哗啦啦地响,像是爷爷爽朗朗的笑声“美美不傻,美美心里透精透精。”

我考上了大学,成为家族中第一个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在父亲的喜悦、爷爷的骄傲、亲朋好友的祝贺中,我没有告诉像爷爷一样给我呵护的老柳树。那时的我渴望摆脱幼稚,渴望摆脱傻呆,追求所谓的成熟,着意地想看淡看轻很多事情。但是,我知道,老柳树一定知道我考上大学的消息,因为爱吹牛的爷爷,一定会多次倚在老柳树的树干上,向他的老伙计吹嘘:“我孙女是大学生。”

爷爷去世了。老人家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去世了,我很悲痛,为自己没有来得及尽孝而惭愧。殡葬爷爷的时候,我回了一次老宅,那时的老宅已经成为名符其实的空心区,守护老宅的老人们都先爷爷而离世,我的爷爷是在老人们都去世后,爸爸叔叔们怕老人伤心寂寞,强行把老人家搬离了老宅。

成为空心的老宅区,野草疯一般地长,长到有半人之高,老屋疯狂地破损,到处是倒塌的断垣残壁,门前那两个曾是老宅区最美的风景---池塘,此时也是干涸的,塘底似乎变得很浅,浅得盛不下任何液体的东西,包括流逝在岁月长河里的记忆。此时的弯腰老柳树,在一片废墟中,顶着几片稀稀拉拉的叶子,孤孤独独地守候着老宅区。我奇怪老柳树苍老的速度,走近一看,被虫蛀的树洞越来越大,大到看似只能靠一层树皮来支撑着整个弯曲的身,在风雨里苟延残喘,维系着最后一点点的生命力。看到老宅的荒凉,我忽然想起了聊斋里的鬼魅之说,不觉得汗毛倒竖,这是最后一次看到弯腰老柳树。

最近几年,家乡的变化越来越大。宽阔的柏油马路两旁,楼房是鳞次栉比,商场超市是随处可见,各种不同品牌型号的私家车来回穿梭,平常农民的农舍大多变成了两层的小楼,洁白的瓷片和藏青色的大门在太阳下泛着烁烁的光芒。如果不是一望无际的沃野农田,在这里很难找出农村的一点点痕迹。不知为什么,每当我看到家乡这种日新月异的新气象时,就会不由神地想起了昔日的老宅,想起了弯腰老柳树,想起了我慈祥的爷爷。一次和父亲的谈话中,我问起了弯腰老柳树,父亲说,弯腰老柳树早没了。枯了朽了的老树,兀自立在老宅废墟上,我的三叔怕有一天,老树经不住风雨的洗礼,折断了,砸伤偶尔从这里经过的路人,就拿着铁锯和斧头,把老树从老根锯倒,劈成了柴,烧了。

弯腰老柳树终于走完了它的生命历程,它像我慈祥的爷爷一样闭上了双眼,永远地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作 者 简 介

王紫烟,媒体编辑,一位喜欢在文字里行走的普通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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