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旭峰丨寺后,一个村落的隐退



春天才刚开始,花还未开,北汝河郁郁寡欢的水流试图温暖起来,抚摸两岸匆匆而过的时间、村舍,它想起凉爽之夏,夜晚,萤火虫小心的篝火燃起。风过,带来泥土解冻后惺忪的、植物萌发前甜散的气息;鸟起,翅膀的毛羽飘进第一场细细的春雨里,落在村头一辆老旧的架子车的把手上,这是献给刚刚开始的季节由衷的礼物。尔后,一切安静下来,老房子空荡荡的,人们走向城里,或者在高处建设新房,整个旧村舍,只两对老人留下,八十多岁的大爷晒太阳,老伴儿在剜萝卜,他们有时会一动不动,像想起什么,阳光笼罩着他们,如同寺庙沉思的菩萨。门前的柴棚下摆满柴禾,用以煮的稀饭、烧的菜香甜可口,城里人也这么说起。鸟这时落下,合欢树的藤圈间蹲着它们的一生,在人的视野留下一瞬,而人在一瞬留下一辈子。

我是站在郏县寺后村的额头看到北汝河的,它在此地躲闪一下,进入襄城县境内,依稀不见。我下到这个有十几户人家的集聚地,四周是黄土、树木,他们处在“凹”处,像鸟巢里浮动的一波波生命。一条小路从上面大的、新的居民区缠绕过来,紧紧拴着它,像脐带般连着自己的母体。这儿的房子清一色红石墙基,家境不好的低些,好的可以一直到顶,一方方朱红整齐、柔和、耐看,仿佛上世留下的楹联,喜气洋洋。瓦是由黑白构成的深灰,像昼夜覆盖他们简朴的生活。这是一通古朴的院落,紧挨着直立的黄土坡地,我担忧它会在某一刻倾覆下来,把房屋涂抹干净。离地三四米的地方,几个大小的洞口挂在半空,是许多年前祖上住过的窑舍,如今前方已是悬崖,出去的路已断绝,各个年代的洞口眼睛般看着他们的后世子孙,像看着渐去的炊烟。篱笆墙齐胸高,一只大红公鸡正领一群母鸡走过篱笆,去了菜地;一头黄牛生了一头白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呵!?山沟里的狗不会咬人,摇着尾巴,好像老熟人。从半坡处落下的两个窑洞是祖上留给这个家庭的记忆和遗训,如今一个养牛,一个圈鸡,历史的瓶子不停地置换液体和内容。前些日子情人节,一对青梅竹马的鹅被分离,一只吻别另一只即将被带走的鹅,让人泪奔,众网友纷猜其结局,未曾想在这里看到这对苦难的生灵。那只额下明显突起的老鹅一定是夫,蹒跚步履跟随的定是老鹅妻,原来它们在此恩爱聊生。那对八十多岁的老夫妻相伴不走,在即将隐退的村落日月共济,过完剩下光阴。

复往村庄的高处,新的房子错落林立,和脚下的老村落如若阴阳。往上走,就是紫云寺,始建于东汉,是中国观音、文殊信仰形成后产生的第一个文殊菩萨道场,它和西南不远处的观音祖庭香山寺、西北的普贤第一道场阴山宝象寺为姊妹寺,乡人把这三座寺庙里供奉的菩萨视作一母同胞三姐妹,晴空下,彼此可以看见的距离间相互守望,她们高雅、隐秘、智慧,撒着缘由和因果,疗伤疾苦,普度众生。寺前不远一座村庄恬安于山环间,恰叫寺前村,和寺后村遥对,是患难的弟兄。两个村庄在佛光里停顿下来,人、家畜、树木、庄稼皆安然于世,心若身旁的北汝河水,通透洁净,流往宁静。这是文殊菩萨养育的村庄,如命一样,遵照光芒的意愿,怀揣千年虔诚,拖着残破的衣钵,在城市的驱逐下,卑贱地存在下去,牙齿荒芜,村人散失,在四季的揉搓中讨要祖先的遗嘱,明灭的布景里,闪动的光阴是泪水。紫云寺,请用祥云笼罩他们。

一阵拨浪鼓远远传来,像老旧的、空房子里传出的回音。少顷,一人挑一担子,拿个小喇叭吆喝着走来——“瞧一瞧,看一看,饼干糖果方便面,扑克火机帝豪烟,还有那筷子勺子白瓷碗……各位老少爷们、婶子大娘都来买喽!”这是久违的货郎担,像是从黑白电影里走出来。我小时候,他们常这样吆喝:“破布头,烂套子,拿到街里换票子。”一条明晃晃的担子两头担着大箩筐,有针头线脑胭脂盒,饼干糖果挖耳勺,镜子、梳子、纽扣、发夹、皮筋、簿本铅笔、肥皂蜡烛等,小媳妇喜欢大姑娘待见, 后面跟着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我也曾拿着破胶鞋、烂薄膜,满脸通红,换来糖豆和江米糕,那是今生最后的美味。而货郎皆贫困者,但勤劳能干,“鸡蛋换盐,两不找钱”,本小利微,靠勤挣得生活的根本,那一代代人的盼望和幸福搁置在货担里,踏实、知足而美满。眼下的这个货郎八十岁,手脚灵便、干净利落,话语如同他手持的小喇叭传出的低音,苍老而浑厚。您老做货郎多少年了?掐指一算刚好三十年,方圆几十里的货郎们只剩他一人,过去担子一放人一群的热闹景象一去不复,他说,也干不了几年了。天地宽绰了,许多大的村子有了小超市,小的自然村少了人烟,他脚步的丈量越来越狭窄,如今只剩下寺后、寺前两个村子还念着他来,图的是那份情谊和不舍。谢林的爷爷坐在一根红条石上,八十五岁,他的重孙子已经周岁,能摇着货郎的拨浪鼓要花红柳绿的东西吃,四代人见证着货郎的存在和老去,还能够从担子里摄取旧日子留传下的唯一甜点。如果哪一天他撂下担子,周岁的孩子将是村庄最后一个留存货郎印痕的载体,是渐远的记忆的羽片。尽管曾给无数繁盛的村庄带来温暖和吉祥,但货郎,你是乡村最后的余音。

紫云寺起初是八角十三级密檐砖塔,后遭雷击,上部瘫塌,余下五层四丈多高的“半截塔”,但依旧多难,被人拆砖用作建房,剩塔基安卧尘土。今人在古籍中重又发现它的足迹,仰慕文殊菩萨的美德,遂募捐重建,但依旧为“半截塔”,它的挺拔和雄浑,被上半截带去迷途。它弥漫的香火追寻而去,也在祈求自身的圆满吧。抛开佛教的意义,在一整天时光满溢的紫云山上,紫云寺倒像个货郎,寺后和寺前两个村子一前一后跟着它,仿佛是晃悠的货担,走停间,几千年过去,春寒料峭,空有一身疲劳。——文殊菩萨,请宽恕我。——这副担子,还能肩担多久呵。

作 者 简 介

郭旭峰,男,1972年生人,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此时此地》,现供职于国网河南郏县供电公司。




(0)

相关推荐

  • 路过黄石头村偶遇苍天做法

    --点击右上方<天地沐春风>添加关注-- 最美人间四月天,千金一刻时节一有空闲就想往山野走走.进入驻马店区域后听说竹沟有个黄石头村,是全市海拔最高.空气质量最好的村庄,而且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

  • 村子里不再听到的吆喝声(一):货郎(作者 李玉华)

    前段时间,和一位年轻人聊天,他说,现在真好,不用出门,不用赶集上街,不用逛超市.想买什么,就能买到什么,只需要发一个信息就解决了,有人给你送到家里,真方便,节省了多少时间,我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五十 ...

  • 老潍县讲古:神仙胡同

    很早以前,潍城南门西侧有一个胡同叫神仙胡同. 那时,人烟稀少.这天太阳刚落,有一个货郎挑着担子在这个胡同卖货.小货郎鼓子一摇,就从东侧的一个屋子里走出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来,围着担子买这买那.挑完东西就 ...

  • 【遥远的陌生人04】货郎

    遥远的陌生人 货郎 孩子们的耳朵是灵敏的,他能捕捉到草儿的呓语,花儿的歌声,鸟儿鸣唱的细微秘密,这都是来自大自然的天籁. 但那时候,最激动人心的,莫过于穿越村庄的一串串拨浪鼓声了. 货郎戴着一顶晒得发 ...

  • 郭旭峰丨洪武年间,山西的周姓移民来到周沟……

    一 这条沟叫周沟,明洪武年间,由最初山西周姓移民来此定居而得名,后来陆续过来刘.王.陈等诸姓,逐步形成各自的小村落,沟将它们亲密地串联起来,挂在伏牛山的尾部,仿佛是牛尾巴上一根光亮的毛丝.远远望去,这 ...

  • 郭旭峰丨清明,逝去的人是一阵风

    几日前就和堂哥相约好,清明节前回老家扫墓.那天堂哥带着侄子从市里,我和母亲从县城往老家赶,与在家等候的三叔一家会和.我父亲弟兄三个,大伯几年前去世,父亲和三叔体弱多病,给先人上坟添土已力不从心,作为我 ...

  • 年度评选名家名作——著名画家郭旭峰

    郭旭锋,笔名郭峰,汉族,生于河南省襄城县.2016年北京中国画创作研究中心首届山水画创作班.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工笔画学会会员,[云岫雅集]山水画工作室导师,北京中国画创作研究中心创作员.现居 ...

  • 【河南】《智泉流韵》特邀作家郭旭峰原创散文《老房间,旧庭院》

     老房间,旧庭院 (散文)                                          文/郭旭峰 房子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 ...

  • 郭进拴:郭旭峰和他的《此时此地》

    认识郭旭峰,是在去年10月在鲁山县召开的全国报告文学创作会议上.郭旭峰是我的一家子,也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他前几天托他在平顶山市委上班的妹妹给我稍来了一部印制精美的散文集<此时此地>,读 ...

  • 郭旭峰 | 喜鹊的乡愁

    我的住所北面新开通一条步行街,两旁是繁华的商铺,白天人潮涌动,喧嚣浮尘,一直到月明星稀之时.也只有在我早起晨练的时候,这条叫做中兴路的商业街,才像沸腾的血管般平息下来,经过一夜的过滤,清透而静谧.走在 ...

  • 郭建香丨二十一年后的偶遇

    感谢今早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真的很庆幸步走上班换到马路对面去行走,否则,就不会与她有这样一次二十一年后的难得的偶遇. 当她迎面轻盈地朝我走来时,我感觉我的眼睛快要睁成一个大大的问号了,可是,当我 ...

  • 福安莲峰寺后发现一个观音洞,正在开发中

    福安莲峰寺后发现一个观音洞 目前正在开发中 预报又是个酷暑天气,今早迟起,逛至甘棠以西两公里山上的莲峰寺,来果师父不在家,估计下山化缘去了.大老远的来果师父来这里以寺为家,弘扬佛教,既要诵经,又建寺庙 ...

  • 中国最后的神秘村庄,金龙寺隐藏在村落中,好像一个守护神

    在中国有一个神秘的村庄,也可以说是中国最后的村庄,金龙寺隐匿在村落中,守护着这座与世隔绝的,中国最后的村落.金龙寺是莫斯卡最大的寺庙,牧民们在精神领袖金龙寺日穹活佛的主持下,过着与世隔绝.诗意般的生活 ...